農曆甲申年,對於滿清來講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順治時期的甲申年,即公元1644年,滿清攻佔北京、入主中原,奠定了200餘年的王朝基業。 而6個甲子之後的另一個甲申年,公元1884年,清廷政局發生了一次驚天劇變,即世人所稱的甲申易樞。 這次政局的10級地震,波及了無數清廷官員。其中清流黨的骨幹人物張佩綸亦深陷其中,他的政治生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折,而他所代表的清流黨,也從此一蹶不振,走向末路。

議事中的清廷官員 風起於青萍之末 光緒十年,因法國侵略越南導致中法戰爭爆發,清軍屢戰屢敗,形勢危如累卵。 不過,對於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樹聲而言,外患固然讓他焦慮,內憂更讓這位一品大員頭疼,因爲張樹聲得罪了左副都御史、侍講學士、總理衙門大臣張佩綸。 前任直隸總督李鴻章因爲母親病故丁憂,清廷調張樹聲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樹聲上任之後,瞭解到張佩綸深受李鴻章器重,出謀劃策、參與機密,頗有手段,所以張樹聲也想邀請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 一番聯絡之後,張佩綸同意做張樹聲的幕僚,本來這件事情皆大歡喜,誰想橫生枝節。張樹聲上奏朝廷請調張佩綸的摺子發出之後,禮部侍郎陳寶琛參劾張樹聲,稱張樹聲身爲外臣,不應奏請朝廷調任京官入幕府,有私交京官的嫌疑。 陳寶琛插了這麼一腳,張佩綸調任的事情僵住了。此事搞的張佩綸很不高興,他怨恨的倒不是陳寶琛,而是張樹聲——總督大人作爲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司機,外臣不能結交京官的潛規則應該門清,張樹聲居然因爲猴急自己上摺子請調張佩綸,被參劾不說,還連累了張佩綸。

陳寶琛像 張佩綸的不滿很快就傳到了張樹聲的耳朵裏,這下滿腦袋官司的張樹聲更慌了——得罪了張佩綸可不是好玩的。思來想去,張樹聲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找人搞掉張佩綸。 張樹聲派在北京交際廣泛的兒子張華奎等人聯絡宗室大臣、國子監祭酒盛昱,請盛昱上摺子參奏張佩綸,除掉這個潛在的威脅。 張佩綸一個三品官,爲何能讓身爲封疆大吏的直隸總督張樹聲如此忌憚?他到底是何許人也? 清流巨擘 張佩綸,字幼樵,祖籍河北豐潤,1848年11月24日生於浙江杭州。張佩綸少年時代即以詩文才情著稱於江南,很受蘇浙一代士大夫的推崇。

張佩綸 1871年,年僅23歲的張佩綸中進士,入仕後擔任編修、侍講、左副都御史、侍講學士、總理衙門大臣等職務,成爲了清流黨的大佬巨擘,名噪一時。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清廷官場上形成了一批以御史、給事中等言官爲主、鍼砭朝政、參與國策的官僚羣體。這些官員以臺鑒、清議爲己任,經常上書彈劾庸官、抨擊弊政,故後世稱之爲清流黨。 清流黨的出現,與光緒年間清廷統治危機的加深密不可分。雖然經過同治時期洋務運動的洗禮,滿清的國力有所恢復,但其結構性的官僚腐化問題、民生問題都沒有得到徹底解決。隨着光緒初年邊疆危機不斷出現,清廷面臨的政治局面更加嚴峻,大有江河日下的徵兆。 "吏治日偷,民生日窘,怨恫交作,災害頻仍"——《光緒朝東華錄》 面對着日益不堪的時局,一大批有擔當、有抱負的青年知識分子官員力圖振奮朝綱、扭轉頹勢,拯救蒼生、匡扶朝政,清流黨應運而生。

同治帝 此外,清流黨的出現,也與軍機大臣之間的政治鬥爭有着密切的關係。軍機大臣李鴻藻和沈桂芬兩人因政見、地域出身的不同矛盾重重,在軍機處之內一直勾心鬥角、互相拆臺。 爲了對付沈桂芬,李鴻藻刻意扶植科甲正途出身的臺鑒官員爲己所用,慫恿他們互相呼應、共同進退,針對沈桂芬集團的各種政策、人事頻頻發起攻訐。朝中大佬的奧援,極大的助長了清流黨的形成與發展。 張佩綸的發跡也與李鴻藻的幫助息息相關。李鴻藻和張佩綸的祖籍都在直隸,有同鄉之誼。同時,李鴻藻還是張佩綸任庶吉士時期的授業恩師,因此二人之間又有師生之誼。加上張佩綸爲人清正剛毅、學識淵博,李鴻藻對這位青年才俊非常賞識,故大加幫助。

李鴻藻 張佩綸在清流黨中之所以舉足輕重,一方面是恩師李鴻藻的大力栽培,另一方面也因爲張佩綸不畏權貴、剛直不阿的高潔品格。 張佩綸交際非常廣泛,與李鴻藻、李鴻章等當朝大員關係密切,經常書信相通、共議國事。但是,張佩綸並沒有爲了升官發財就毫無底線的攀附這兩位風雲人物,而是保持了恰當的分寸和尺度。 最令世人敬佩的是張佩綸在雲南報銷案中的表現。此案由雲南省派人到戶部報銷經費遭到鉅額勒索引起,朝中御史參奏張佩綸的姻親、署理戶部尚書王文韶受賄數萬兩。 慈禧太后開始並不想處置王文韶,所以當王文韶主動辭職時好言挽留,讓王不用擔心自己的烏紗帽。 關鍵時刻,張佩綸大義滅親,毅然連續四次上書慈禧,請求按國法處置王文韶: "若不決去貪人,無以儆惕有位,血誠披瀝,不敢顧私……獲咎而去,此心較安"——《澗於集》 李鴻藻擔心張佩綸連續上書激怒慈禧,私下勸張佩綸不要蹚渾水,更不要傷害了親戚感情,堅定的張佩綸大義凜然的予以拒絕。

王文韶 最終,在張佩綸等清流黨的堅持之下,王文韶只能黯然離職。 經此一戰,張佩綸在清流黨和官場上聲名鵲起,威望如日中天。一時間朝內大臣皆以結交張佩綸爲榮,除了之前提到的李鴻章、李鴻藻之外,恭親王奕訢、軍機大臣寶鋆等重臣均與張佩綸有所交往。 在清流黨內部,張佩綸身邊聚集起了一批才俊,有張之洞、陳寶琛、吳大澄、鄧承修等人。除了李鴻藻之外,清流黨中影響力最大的首推剛過而立之年的張佩綸。 得罪了風頭正盛、譽滿天下的張佩綸,直隸總督張樹聲當然一身的冷汗,張佩綸要是發動清流參奏他,沒準自己的烏紗帽就沒了。何況早在1882年,張佩綸就參奏過張樹生,張樹生深知張佩綸在公事上素來不講情面。情急之下,張樹聲只好請同爲清流黨的盛昱上書參奏張佩綸,來個先下手爲強,幹掉這個潛在的威脅。 盛昱雖然也是清流黨,但是屬於以翁同龢爲核心的清流黨南黨,與張佩綸所屬的清流北黨常有齟齬。因此,張樹聲找盛昱,乃是精心謀劃之後的行動。

張樹聲 盛昱當然知道張佩綸的分量,自己沒有把握搞掉張佩綸;何況此事張佩綸並無責任,反而是張樹生壞了朝廷的規矩,因此對參劾張佩綸並不積極。不過張樹聲的面子也不好不給,權衡之下,盛昱給張樹聲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張佩綸的後臺是軍機大臣李鴻藻,要想搬倒張佩綸,必須先搞掉李鴻藻。恰好中法戰爭爆發,軍機處應對失策,飽受朝野的指責,何不借此機會參奏各位軍機大臣,來個一窩端? 盛昱這個看似更加激進的方案隱藏了非常巧妙的心思——諫官們經常因政策上的分歧參奏軍機大臣,絕大部分情況下都不會有什麼結果。參奏全體軍機大臣的摺子,在緊張的戰時局勢下,清廷高層怎麼會加以理會?肯定會按慣例不予理睬,參奏張佩綸的事自然不了了之。這樣盛昱即給了張樹聲面子,又不至於讓張佩綸難堪,可謂一箭雙鵰的妙計。 可是,連盛昱自己也沒料到,他的錦囊妙計將要在官場上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 "躺槍"的軍機處 1884年4月3日,盛昱上奏慈禧,指責中法戰爭清廷屢戰屢敗皆因用人失當:雲南巡撫唐炯、廣西巡撫徐延旭都由張佩綸、李鴻藻推薦,但二人顢頇無能,造成戰事一敗塗地,理應追究張佩綸、李鴻藻的失察之責。奕訢、寶鋆等軍機大臣坐觀成敗、用人不當,也該負有連帶責任。因此,請慈禧下旨議處軍機處各位大臣,嚴厲申斥,令其戴罪立功。 "......張佩綸資淺分疏,誤採虛聲,遽登薦牘,猶可言也;李鴻藻內參進退之權,外顧安危之局,義當博訪,務極真知,乃以輕信濫保,使越事敗壞至此,即非阿好徇事,律以失人僨事,何說之辭?恭親王、寶鋆久直樞廷,更事不少,非無知人之明,與景廉、翁同龢之才識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 ——《晚清宮廷實紀》

軍機處 盛昱的摺子遞上去之後,被慈禧留中。但無論是挑事的盛昱,還是朝中聽聞此事的大臣,都沒覺得會引起什麼風波。常伴慈禧左右、消息靈通的軍機大臣翁同龢也僅僅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 "盛昱一件未下,已四日矣,疑必有故" ——《翁同龢日記》 但是有人察覺到了一場席捲軍機處的風暴即將來臨,這個人就是張佩綸。 盛昱的摺子被留中後,張佩綸就聽到了消息。很快,他就在給李鴻章的信件中闡述了自己的看法——盛昱的摺子參奏張佩綸、李鴻藻無關痛癢,要害在於指向了恭親王奕訢。整件事情的背後有醇親王奕譞、翁同龢的陰謀,而且,此次參奏很有可能引發政局的大變動。 事情的發展被張佩綸料到了一大半。慈禧將摺子留中的這幾天一點都沒閒着,她先是召見醇親王奕譞,之後又與孫毓汶等心腹多次密謀,準備對軍機處做個大手術——張佩綸猜錯的,只是翁同龢並沒有參與密謀。

張佩綸與李鴻章之間的信件 4月8日,張佩綸預料中的風暴降臨了。慈禧經由內閣發下明諭,指責奕訢等軍機大臣尸位素餐、只知明哲保身、貪戀權位,毫無振奮朝綱、匡扶時局之志。對中法戰事處置失策、用人不當。因此,下令罷黜奕訢、寶鋆、李鴻藻、景廉、翁同龢全部5位軍機大臣的職務。並將恭親王開去一切差使,令其家居養疾,不得干預朝政。軍機處由禮親王世鐸、閻敬銘、孫毓汶等人接管,幕後操盤的乃是醇親王奕譞。奕訢的另一個大本營總理衙門也遭到了清洗,由新任軍機大臣閻敬銘領銜,同時,廢除了軍機大臣兼任總理衙門領班大臣的慣例。這次政局劇變,被稱爲甲申易樞。 這場看似突然的政壇局面,其實是慈禧與奕訢之間權力鬥爭的必然結果。 辛酉政變之後,雖然慈禧通過垂簾聽政制度正式參政,但是朝廷的實權掌握在奕訢控制的軍機處和總理衙門手中。名義上各類旨意皆要秉承太后、皇帝的意志,但在實際處理中,絕大部分都是奕訢在做決策: "兩宮初政,春秋甚富,驟遇盤錯,何能過問?所承之旨,即軍機之旨,所出之諭,即軍機之諭,此亦事實上之不可掩者也" ——《客座偶談》 隨着政治經驗的豐富和野心的膨脹,慈禧不能忍受大權掌握在奕訢手中的局面,開始逐步着手從奕訢手中奪回最高權力。奕訢本人也很專權,當然不會輕易的交出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權,因此慈禧、奕訢發生過多次衝突,好在當時慈安太后在世,可以協調關係,讓兩人不至於撕破臉。

慈禧 隨着同治暴斃、光緒登基、慈安病死,慈禧第二次垂簾聽政,一方面沒有了慈安的制約,另一方面獨自控制皇帝,慈禧很快就在與奕訢的權力鬥爭中佔據了上風。 奕訢雖然明面上不斷對慈禧做出讓步,態度也愈發謙恭,但是內政、外交大權的核心支柱——軍機處、總理衙門兩大部門奕訢一直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所以,要想實現真正的大權獨攬、打倒奕訢,慈禧必須消除奕訢對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控制,這也是甲申易樞發生的根本原因。 而盛昱的上奏如同及時雨一般爲慈禧罷黜奕訢提供了天賜良機。 首先奕訢集團在中法戰爭中表現確實不好,猶豫不決、屢失戰機,受到了朝野內外的指責。 其次,經過慈禧幾年的精心扶植,對奕訢非常不滿的醇親王奕譞、孫毓汶等人在政治上逐漸形成了一個小集團,可以隨時頂替奕訢集團的位置,作爲慈禧操盤政局的工具。 因此,慈禧利用盛昱參奏軍機大臣的奏摺大做文章、借題發揮,一舉罷黜奕訢等大臣,通過易樞摧毀了奕訢集團,獨掌朝政。 不過,無論甲申易樞這手在宮斗的火候上有多麼爐火純青,朝野之內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變動給驚呆了,一時間輿論鼎沸。

奕訢 上摺子的盛昱沒想到能弄巧成拙,居然真就把軍機處給搞垮臺了。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即便按奏摺裏的意思,盛昱也只是要求申斥各位大臣。在慈禧下令罷黜奕訢等人的4月8日當晚盛昱又上了一份奏摺,力陳恭親王才智卓越,無人可替,懇請慈禧留下恭親王和李鴻藻在軍機處行走。 慈禧見到盛昱的第二份摺子,直接就發飆了,把摺子撕掉扔在地上,大罵盛昱這個奴才"利口覆幫,御使官家不任一人"——盛昱簡直是沒腦子的笨蛋,完全不體會領導的一片苦心。 除了盛昱之外,許多大臣都上奏請求留任奕訢,要麼被留中不發,要麼被下旨申斥。慈禧傳遞出的信號非常明確,奕訢必須下崗,誰再爲恭親王說情,誰就是找死。 但還是有不怕死的人站出來爲奕訢轉圜,這個人就是張佩綸。 大丈夫 張佩綸並非奕訢一黨,早年因政策分歧參奏過奕訢。李鴻章曾經給張佩綸去信,讓他注意與恭親王搞好關係。張佩綸在回信中則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從個人感情上他本人對奕訢並無好惡,參奏奕訢完全是出於公心。

李鴻章 奕訢知道張佩綸在清流中的重要地位,所以主動結交張佩綸,張佩綸雖然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越軌、攀附之舉。 這也是爲什麼甲申易樞雖然由盛昱參奏張佩綸引起,但是慈禧一開始並沒有處置張佩綸的原因。 但是,慈禧在越南戰事正緊之時臨陣更換中樞大臣,且換上來的乃是碌碌無能的禮親王世鐸、孫毓汶等人,面對這種爲爭權奪利損害大局的做法,張佩綸不能不挺身而出。 張佩綸知道盛昱和諸多大臣上奏挽留奕訢都被慈禧罵的狗血噴頭,在與李鴻章的通信中也認爲慈禧、奕譞等人很難啓用恭王,但是爲了維護大局,他仍然要拼死一搏。 知其不可而爲之,大丈夫也。 4月13日,張佩綸上奏慈禧,稱中法兩國必然要就越南局勢進行交涉,而朝中最有外交經驗的就是恭親王奕訢,所以如果讓奕訢賦閒在家,即少了一位精通洋務的股肱,又會讓洋人輕視清廷。張佩綸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字裏行間請慈禧複用恭親王的意思躍然紙上。

奕劻 爲了說服慈禧,4月19日,張佩綸聯絡新任總理衙門領班大臣慶親王奕劻等總理衙門官員裏面上奏慈禧,請求啓用奕訢。這份名爲《樞臣宜兼總署行走折》由張佩綸起草,羅列了軍機大臣不監管總理衙門的諸多缺點,強烈要求慈禧恢復樞譯一體體制,就此啓用奕訢: "各國條約均列恭親王之銜,則又必請見恭親王而後已,如其待外國之環請而始復舊章,熟如鑑立法之初心而仍從原制乎?" ——《樞臣宜兼總署行走折》 張佩綸爲人光風霽月,他知道除了慈禧,另一位阻擋恭親王復出的乃是醇親王奕譞,他決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自己去說服奕譞拋棄個人好惡,以國事爲重,同意奕訢復出。 在有奕譞、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參加的造辦處會議上,張佩綸慷慨陳詞,條分縷析的陳訴了罷黜恭親王造成的困難局面,請求奕譞拋棄成見,規勸慈禧,起復恭親王。張佩綸的大義凜然和情真意切,讓許多與會大臣感動不已。

奕譞 然而,張佩綸的苦心並沒有打動一心要搬倒恭親王的奕譞。4月22日,奕譞在給翁同龢的信中吐槽了張佩綸的天真和幼稚: "子房初識,乃一孟浪少年,少按即塌,須大加歷練,始克負荷。日前譯署一疏,奉有措辭過當、跡近要挾申斥之旨,至今伏而不出,其嫩可知" ——《翁同龢日記》 在奕譞這個官場老司機的眼中,張佩綸不顧個人安危、顧全大局的上奏和慷慨陳詞,不過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而已,需要多加歷練才能委以重任。 不過,奕譞雖然認爲張佩綸政治上是個素人,但並沒有因爲張佩綸力主啓用奕訢而對他下黑手,比起另外一個大佬的做法實在是厚道了許多。 這位大佬就是慈禧。 兔死狗烹 慈禧對張佩綸以及清流黨的態度是很複雜的。

影視劇中的慈禧 一方面,清流黨的興盛一時,與慈禧的暗中支持有很大關係。 慈禧多次鼓勵清流黨"風聞言事,大膽直陳",這固然與當時吏治腐敗、亟需整治有關,但慈禧對清流黨的支持更多着眼於內部的權力鬥爭。 首先,慈禧利用清流黨牽制奕訢集團。奕訢長期掌握清廷樞機,位高權重,朝內黨羽甚多。慈禧要想撼動奕訢集團的地位,必須廣交盟友。而清流黨的出現,正好給了慈禧利用諫官系統打壓奕訢的機會。 同時,清流黨誕生於軍機處內部的派系鬥爭之中,慈禧也可以利用清流黨在軍機處內部興風作浪、互相攻訐,牽制奕訢的精力。應該說,清流黨部分實現了慈禧的目的,奕訢、寶鋆等都遭到過清流黨的參劾。 其次,慈禧利用清流黨打壓地方實力派。同治、光緒時期,地方督撫勢力崛起,不斷侵蝕清廷的中央權威,慈禧絞盡腦汁敲打地方實力派。而參奏地方大員,正是清流黨的強項。據不完全統計,張佩綸等清流黨人彈劾過的地方高級官員就包括福建巡撫丁日昌、雲南巡撫林肇元、山東巡撫丁寶楨、吉林將軍玉亮等人。有了清流黨的震懾,地方官吏不敢太過放肆。 可見,清流黨在慈禧眼中,未嘗不是一件可利用的工具,可以藉助清流黨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

寶鋆和同僚 但是另一方面,慈禧也發現,清流黨並不是如臂使指般那樣聽話。 清流黨固然參奏過奕訢集團,但是在許多大政方針上,清流黨和奕訢集團高度一致。比如張佩綸本人就非常熱衷洋務,完全支持奕訢等人的對外開放和富國強兵。 1880年,張佩綸參觀北洋海防深受鼓舞,對奕訢和李鴻章的海軍建設成就非常欽佩。不久之後,張佩綸就領銜上摺子請求朝廷加強海軍建設,支持北洋。 張佩綸還奏請慈禧下旨整頓煤礦,召集商股,購進西方先進機器,官督商辦,發展採礦業,這些主張和奕訢集團如出一轍。 因此,許多士大夫都認爲張佩綸等清流雖然也會攻訐奕訢集團,但是骨子裏非常支持奕訢,"清流實隱佐之"。清流黨與奕訢集團隱藏在桌面之下的密切關係,慈禧一直高度關注。 此外,清流黨在對外政策上多與慈禧相左。清流黨以年輕氣盛、外交經驗有限的諫官爲主,在外交事務上是堅定的鷹派,素來反向西方列強卑躬屈膝、隱忍退讓。在中法戰爭中,慈禧暗中支持李鴻章對法國妥協退讓,李鴻章因此受到了清流黨黃體芳等人的強烈指責。在慈禧親自出面,稱讚李鴻章的妥協政策屬於老城謀國,實際上表明瞭自己支持李鴻章的態度之後,張佩綸等清流黨仍然帶頭拒絕承認李鴻章的政策。這件事情大大的刺激了慈禧,讓她認識到清流黨對她這個皇太后絕非忠貞不渝。

太監簇擁下的慈禧 最後,清流黨不僅僅彈劾貪官污吏,對慈禧的胡作非爲也敢範言直諫。 1878年3月,張佩綸上書慈禧,建議停止向宮內進貢各種珍奇玩意兒、停止燃放煙火和觀燈,降低日益奢侈的膳食,實際上是暗諷慈禧生活窮奢極欲、奢侈無度。 1880年,慈禧的近身太監違規出午門,遭到午門護軍的攔截,隨後雙方發生衝突,太監被打。慈禧得知此事之後,非但不處罰違規的太監,反而大發雷霆,要處死忠於職守的護軍。清流黨的陳寶琛、張之洞上書據理力爭,終於迫使慈禧輕罰護軍,懲治太監。 諸如此類的事情,清流黨還做過許多。 總之,慈禧意識到清流黨有自己的主張見解和獨立觀點,絕非奕譞集團那樣對自己言聽計從、仰人鼻息。這羣年輕的知識分子並不是對慈禧毫無二心的走狗、工具,而是有擔當、有膽識、有見解的正直士大夫,他們不僅對慈禧這個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負責,更對他們心目中的家國天下負責。

影視劇中的清流黨 因此,慈禧對清流黨的態度是既用也防。用他們是爲了對付奕訢等人,防他們是怕清流黨阻礙她的恣意妄爲。 慈禧的這種複雜心態,決定了在奕訢倒臺之後,她對清流黨的態度從"既用也防"走向了"只防不用"——既然清流黨存在的最大前提奕訢集團已經倒臺了,這些沒事總給慈禧提意見的清流黨剩下的選擇無非是要麼聽話,要麼滾蛋了。 這一點慈禧說的很明白,慈禧在下旨罷黜奕訢的同時,在上諭上直接警告清流黨: "倘有門戶之弊,標榜之風假公濟私,傾軋攻訐,甚至品行卑鄙,爲人驅使,就中受賄漁利,必當立抉其隱,按法懲治不貸。"——《清光緒朝文獻彙編》 然而,來自最高當局的威脅並沒有嚇住清流黨。先是張佩綸多方聯絡,連續上書請求啓用奕訢。之後清流黨的鄧承修、吳大澄等人接連上書,爲張佩綸助威。 事已至此,慈禧不再猶豫,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借打倒奕訢集團的餘威徹底摧毀清流黨,掃除這個自己獨裁道路上最後的障礙。 慈禧先是下旨痛斥張佩綸等人膽敢爲奕訢說情、莠言亂政,徹底堵死了奕訢復起的希望。

閻敬銘像 隨後在5月8日,慈禧藉口滿足清流派上陣殺敵的願望,將清流黨的幾位骨幹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澄外放到地方,主持軍務。上書支持張佩綸的鄧承修則被一腳踢到越南,和法國人去匯同勘測邊界,實際上形同發配。 "西太后久惡清流,故使書生典戎,以速其敗"——《花隨人聖庵摭憶》 當時不少官員都看出了慈禧此舉的險惡用心,軍機大臣閻敬銘在給即將到福建上任的張佩綸送行時,拉着張佩綸的手傷感的說:"子其爲晁錯矣"。 張佩綸自己也深知此去凶多吉少,然而並未因此消沉。他打氣十二分精神,"書生初當巨寇,必以親臨前敵爲第一義",視察前線防務,積極備戰。 然而,因多方掣肘,加之張佩綸書生出身不善軍務,終於遭致了馬尾大敗。 慘敗之後,張佩綸沒有推卸責任,他在奏摺上坦率的寫道: "臣本書生,未知兵要。惟目睹閩事危及,事先既不敢取巧避難,事後更不敢捼咎卸責。" ——《中法戰爭》 馬尾海戰 就算張佩綸能推卸掉罪責,慈禧也不會輕易的放過整治清流黨的好機會。藉由馬尾之敗,慈禧下重手整治清流黨。 張佩綸被流放到察哈爾等地,備嘗艱辛;陳寶琛被連降五級,幾乎不能在官場容身;吳大澄請求辭去軍職,被慈禧下旨百般羞辱,名譽掃地;鄧承修在越南進退兩難,無所作爲,只好辭官還鄉,51歲就黯然離世。 至此,光緒初年名噪一時、呼風喚雨的清流黨風流雲散,銷聲匿跡。 餘波 在察哈爾經歷了3年多淒涼流放生活的張佩綸,於1888年返回北京。李鴻章對他非常照顧,不但將女兒嫁給了張佩綸,還經常請張佩綸爲其參贊政務。1901年,張佩綸隨同李鴻章參與同列強簽約之事,清廷有意啓用張佩綸。然而,張佩綸早已心如死灰,稱病不出,2年後病逝於南京,終年不過56歲。 張佩綸的一生談不上順利,早年家庭生活不幸,在一年之內母親、妻子、女兒連續去世,幾乎讓他崩潰。張佩綸爲人光明磊落、爲官清正自守、直言敢諫,是清流黨的核心人物之一,李鴻章曾經視其爲自己最屬意的接班人。然而,甲申年橫遭大難,張佩綸從此一蹶不振,退出了政治舞臺,實在是令人扼腕嘆息。

夕陽下的故宮 張佩綸仕途上的挫折,也正是清流黨命運的縮影——這些年輕、正直的知識分子,以匡扶國家、力挽狂瀾爲己任,不懼權貴、勇於任事,勇敢的鍼砭時弊、彈劾貪官污吏,力圖重振朝綱、富國強兵。 但是,他們的努力與作爲,不過是最高統治者慈禧眼中政治鬥爭的手段;他們的存在,不過是慈禧手中一件不那麼趁手的工具。當清流黨失去了利用價值、顯得礙手礙腳之時,慈禧毫不猶豫的將他們碾爲齏粉。 沒有了奕訢集團和清流黨的制約,慈禧從此可以放開手腳、無所顧忌的恣意妄爲。而當僅有的兩股制約慈禧的力量消失時,清廷的統治無可挽回的走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等待着清廷的,將是甲午慘敗、庚子國變,直到最後的土崩瓦解。也許,清廷的喪鐘,在張佩綸悽然的踏上去往察哈爾的流放之路時,就已經悄然響起。 圖片來源於網絡,侵刪。

參考資料:《中法戰爭》、《花隨人聖庵摭憶》、《翁同龢日記》、《晚清宮廷實紀》、《澗於集》、《光緒朝東華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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