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1608年生人,明末清初秀才,以狷狂、幽默和惊世才情闻名于世。在古典文学界甚至流传着这样的话:"你如果没有读过'金批西厢',就不算读过《西厢记》;没有读过'金批水浒',也不算读过《水浒传》。"

而坊间流传的老金借"禽兽"揶揄训导官、凭39个"动"横行科举考场、以"好疼"玩转刑场的故事,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林语堂, 1895年生人,现代幽默大师,学贯东西,著作等身,1975年还被提名为诺奖候选人。林语堂致力于从百姓话语里挖掘"新矿",散文中幽默、闲适的独特滋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要说林语堂比金圣叹晚生了287年,却对金圣叹推崇有加,就是因为老金的幽默浑然天成,能出其不意猛击人笑穴。他写就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被林语堂翻译成英文介绍给西方读者,引起广泛关注和共鸣。翻译之余,林语堂一时技痒,更为了表达铁粉对偶像的敬仰和追随,和了林氏《不亦快哉》24则。

将二人所津津乐道的人生快事放在一起细读之,他们不同的脾气秉性跃然纸上,令人捧腹。再细思二人不同的人生际遇,却又让人感叹唏嘘!

金圣叹的幽默,穷乐呵,真性情,直击人心

金圣叹有很多轶闻趣事被大家津津乐道,仿佛他过得非常潇洒适意,活出了知识分子最为向往的自由和无拘无束。但其实他诸多不顺,不善理财,耗费无度,有时家里甚至揭不开锅。

不过尽管这样,也难掩他苦中作乐的洒脱个性。这在他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中有淋漓尽致地体现。试举几例,既让人觉得五味杂陈,却又敌不过那幽默至死的魅力!

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想想当时的老金,十年不见的老友来了,连朋友是坐船还是坐车来的都顾不上问,一想自家已经揭不开锅了,赶紧进屋陪着小心问妻子:"老婆你能学学东坡的妻子,给我一斗酒吗?"妻子当真贤惠,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给金圣叹。老金低头一合计:哎呀,这不光够一日酒资,连三天都够了啊。不亦快哉!

这一段写出了老金苦中作乐的豁达,妻子舍簪子权作酒资,也让我想起《浮生六记》中芸娘以钗环为沈复换酒钱的爱情,也是一段"布衣菜饭可乐终生"的佳话。

但尽管这样,金圣叹却是一个重情重义,不拘小节,不重钱财的人。他细察他人悲苦,体贴人意,甚至将别人写给自己的欠条一把火烧了。

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而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或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向他人借钱,最是难以启齿。而老金"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的体贴与仗义,实在令人感佩。

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还之理。背人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从这里看出,老金真是个热心肠,没少接济别人。但他把别人写的欠条一股脑儿烧了,再仰望高天萧然无云的心胸,真似《红楼梦》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痛快!

金圣叹笃信佛教,却没有因此遁入空门,他留恋这人间的美好,尤其是想当和尚又不舍得当和尚那段,纠结的心情颇为传神:

久欲为比丘,若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我看完这段忍不住嘎嘎笑,家人为之侧目。这个老金啊,实在是太可爱了!

读他的"不亦快哉",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个率性自然而又洒脱天真的人。春夏秋冬,人生四季他都自在惬意!

春天:要么打开纸窗放蜂儿,要么和朋友们喝得半醉,跑到院子里放炮仗,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夏日:要么醉心于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要么在朱红的盘子上,用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秋日:看田野里烧野火,不亦快哉!

冬日:冬夜饮酒,越喝越冷,推窗一看,雪有巴掌那么大,已积了三四寸厚。不亦快哉!

说起这"不亦快哉"的由来,原是他二十年前和友人斫山同课同住,阴雨连绵十日,实在对床无聊,便打赌,说记忆中快乐的事解闷儿,后来也就差不多忘了。直到他读到《西厢》《拷艳》篇,被红娘的口才绝倒,突然想起往事,便搜肠刮肚回忆起了三十三则,写在了《拷艳》上。

而今忆起这位绝世奇才,再对照他的人生乐事,不禁觉得,咱现代人真该好好借鉴一下老金知足常乐, "捉住人生稍纵即逝的快乐尾巴"的敏捷和胸怀!

林语堂的幽默,力求挖"新矿"、接地气,雅俗共赏

林语堂的幽默,多反应在他的散文中。林语堂散文所涉领域极广。他认为理想的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 (见《小品文之遗绪》)

他将西方的"humour"创造性地译成"幽默",自此,这种闲适幽默的格调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林语堂对文章自有其见解,他认为:

"世上有两个文字矿:一个是老矿,一个是新矿。老矿在书中,新矿在普通人的语言中。次等的艺术家都从老矿中去掘取材料,惟有高等的艺术家则会从新矿中掘取材料。"

林语堂对金圣叹极为推崇。相较金圣叹,窃以为林语堂的幽默多了些书生气和富贵气。尽管如此,那仿写的24则"不亦快哉"也非常有趣。试取几则相近的,和金圣叹版对照齐观,两位幽默大师跨越二百多年的时空相遇,实在有趣:

(1)

林: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不亦快哉!

金:久客得归,望见家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2)

林:家中闲时不能不看电视,看电视,不得不听广告,倘能看电视而不听广告。不亦快哉!

金:久欲为比丘,若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3)

林: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金:于书斋前,拔去垂丝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除此之外,林语堂还为体育健儿们取得佳绩又跳又叫,欣喜不已:

报载中华棒球队,三战三捷,取得世界儿童棒球王座,使我跳了又叫,叫了又跳。不亦快哉!

我们的纪政创造世界运动百米纪录。不亦快哉!

更为坏人被惩罚,正义得以声张击节赞叹,一颗拳拳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冒充和尚,不守清规,奸杀女子,闻已处死。不亦快哉!

还有更妙的,对时弊的优雅讽刺,读之令人莞尔:

▲看人家想攻击白话文学,又不懂白话文学;想提倡文言,又不懂文言。不亦快哉!

▲时代进步,见人出殡用留声唱片代和尚诵经。不亦快哉!

▲大姑娘穿短裤,小闺女跳高栏,使者学究掩面遮眼,口里呼"啧啧!者者!"不

亦快哉!

也许是我对金圣叹的偏爱,总觉得相比之下,林语堂的"不亦快哉"中少了些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幽默。或许是林氏更为爱惜羽毛吧,至多在“酷热天裸体读经”,也不似老金"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时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

不惧生命中之重,而重生命中之轻,造就二人幽默豁达的人生态度

金圣叹为人孤高,多次进科举考场,却因自己玩世不恭不按套路出牌,名落孙山,最后借朋友的名字才考取了秀才。但他丝毫不以为意,看破仕途,埋首书本。金圣叹特别认同孔子的弟子曾点,曾点以无意仕宦与向往自由而著名,为孔子所赞叹,金圣叹特此取字为"圣叹"。

从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中,可以看出他豁达幽默的人生态度,他的好朋友赵时揖就曾评价他"诙谐曼谑……偶有倦睡者,辄以新言醒之",可见老金绝对是个调节气氛的幽默高手。而同时他又是一个正义感极强,天真率性的知识分子。他满腔热情响应朝廷整顿吏治,参加反贪官县令任维初的游行,最后因官官相护被罗织罪名锒铛入狱,被判"斩立决"。

老金不愧为老金,在入狱后还搞了一出恶作剧。

他神秘兮兮地对狱卒道:你给我准备纸和笔,我有重要的事要写家书一封,你千万别告诉别人。狱卒以为有啥好事儿呢,兴冲冲地拿了信,首先交给贪官任维初邀功,却差点把任维初鼻子给气歪了!原来信的头五个字是"字付大儿看",后面是"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不仅占了任维初一个大便宜,还好好戏弄了他一番,出了口恶气。

这还没完,行刑前,金圣叹不想看到被人被砍头,就神秘兮兮地对刽子手说:我耳朵里各有一张银票,你要是先斩我,这两张银票就是你的了。刽子手大喜,斩了金圣叹后,掏出耳朵里塞的纸团一看,一边写着"好",一边写着"疼"。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砍头,绝对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但金圣叹却生生用自己幽默豁达的心胸,将砍头演成一出悲喜剧,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而林语堂的幽默闲适,以及对道家性灵说的追随,让他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血雨腥风中抽身事外,不站队,不盲从,一心发扬自己的幽默哲学,写自己的幽默小品。

1932年–1935年是林语堂在中国最活跃,影响最大的几年。他主编的《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三本杂志,畅销一时,"幽默","闲适"成了一时风尚。但是,在那样的年月,幸福安逸是别人用生命换来的,因此,林氏的幽默和性灵,在左派文人代表鲁迅看来,不光不合时宜,更是革命道路上的迷雾和绊脚石。

1933年,鲁迅发表《小品文的危机》,把林语堂所提倡的幽默闲适的小品文比作文人雅士案头的清供和书房中的小摆设,指出提倡者的用心是想"靠着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鲁迅认为,当时中国所需要的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由此,林语堂和鲁迅也从最初的志同道合,逐渐发展到后来的分道扬镳。

但林语堂一直明白,两人的分歧,皆因主义不同,无丝毫私怨。因此他在《悼鲁迅》一文中说:"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

可以说,林语堂是那个苦难的时代中,少有的敢于提倡生活情趣的作家。他何尝不知国难深重,但他没有鲁迅以文为国人治病的雄心。他拒绝依附党派,拒绝卷入政治斗争,并不是不关心政治,不关怀社会,他只是怀着对人的关怀和体恤,希望在那个恶劣的环境中,为国人提供一处在政治上相对中立的空间。让人们在那方园地里,还能喘喘气,还能在"呻吟叫号"之外,有些微吟低唱。

整个民族的悲苦,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生命之重,但林语堂能将幽默和闲适化为与之对抗一把伞,轻轻撑开,抚慰那些伤痕累累的心灵。

04.结语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

水归器内,各现方圆。

——金圣叹自题

这两句自题,用在金圣叹和林语堂身上,都贴切无比。阅尽人生甘苦,永葆外圆内方的品行不变。

而他们幽默、豁达的人生态度,更将随着时间的流逝,如陈年老酒,历久弥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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