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L先生說(ID:lxianshengmia),作者:Lachel,原文標題:《人類的本性,逃不開黨同伐異》,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近幾年以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受到,網絡上越來越充滿戾氣。無論哪個網站,只要打開評論區,充斥在眼前的總是一片烏煙瘴氣。

一言不合就“對線”,動不動一頂帽子扣過去,說話前先“站隊”“找友軍”,出口成髒,兩句話必帶“nmsl”……

有時候你都會感到困惑。爲什麼這些人那麼大火氣?好像看什麼都不順眼。爲什麼他們那麼閒,整天泡在網上,不用上班,不用做作業嗎?

很多人會把原因歸結爲,我國網民文化程度偏低 —— 比如:最近的 CNNIC 第 45 次報告:我國網民數量超9億,七成月收入不足 5000 元,八成學歷在專科以下。

這或許有一定道理。但其實,國際上,整體呈現出來的排外、盲目、戾氣、衝動,並沒有比國內好多少。

比如:熱心於公益和衛生事業的比爾蓋茨,在一些網站上,已經被人罵成了篩子。這些現象,單單用“蠢”來解釋嗎?或許不止如此。

今天,我想跟你一起探討,這背後可能存在的一些原因。

有一句話叫做:人類的歷史,就是鬥爭史。這句話當然太過絕對,但確實有一定道理。

從300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到5萬年前智人打敗尼安德特人,再到公元2020年,整個人類的進化史,一直都有一個主題:如何在強敵環伺的環境裏更好地生存下去,繁衍壯大。

所以,一切基因的進化和演變,都會不由自主地沿着一個方向:如何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而那些不利於生存的特徵,都會慢慢地被淘汰掉。

請記住這一點,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前提。

接下來,我們來看看大腦。

衆所周知,大腦裏有兩個非常重要的部位,一個叫做杏仁核,一個叫做新皮層。杏仁核負責對情緒的識別和記憶,新皮層負責複雜的理性思考。

當我們面臨危機或威脅時,我們會感到熱血上湧、心跳加速、全身發冷,整個人立即進入高度的緊張和興奮狀態,這就是杏仁核在起作用。

它通過對外界環境的識別,匹配到了相對應的“情緒記憶”,並繞過新皮層,讓我們的機體進入“戰或逃”的狀態。

像我們有時會看到一些令自己不快的言論,或聽到一些刺耳的話,讓自己覺得“很不爽” —— 大約就是這麼一種狀態。

這是確保我們能生存下來的本能。原因很簡單:如果當你遇到危險,還要大腦慢吞吞地理解環境、下達指令的話,那這樣的個體早就死掉了,沒法把基因遺傳下來。

但這一功能到了現代社會,卻給我們造成了種種不便:在生活極其豐富、複雜的環境刺激下,我們的杏仁核過於敏感,很容易產生應激反應,從而讓我們受到情緒的驅動,做出種種衝動、不理性的行爲。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答案就是靠我們的新皮層。

新皮層和杏仁核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原因很簡單:因爲大腦同一時間內只能處理一件事情。所以,一旦我們用新皮層去思考,來自杏仁核的信號就會被抑制,從而使得我們變得冷靜。

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新皮層中最重要的前額葉皮層,也就是負責調控注意力、作出計劃、理性思考的部位,一直要等到25歲左右才發育完全。

這意味着什麼呢?對於不到25歲的青少年而言,他們的大腦其實是不夠完整的,天生就缺乏“控制能力”。所以,他們會更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更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因此,爲什麼青少年會更“熱血”,更衝動,更容易冒險,很大一部分原因正在於此。(另一個原因是:他們大腦中多巴胺的分泌量更旺盛,這使得他們更喜歡新鮮刺激)

你可能會問:那麼,如何才能提高前額葉的發育水平呢?答案是:經歷和鍛鍊。

什麼意思呢?簡單來說,你經歷的事情越多,需要面對的複雜問題越多,需要絞盡腦汁去思考和應對的情境越多,前額葉皮層就會越發達。

這種經歷和鍛鍊,可以從兩個渠道獲得:一個是大量的閱讀,另一個是大量的處事和人際交往。

爲什麼呢?因爲這兩者都需要集中大量的注意力去思考,而大腦是嚴格恪守“用進廢退”原則的。你用得越多的部分,神經元的鏈接就會越密集、越豐富,從而整體上變得越發達。

所以,下一次,如果你遇到蠻不講理、只憑情緒行事而不動腦子的人,你也許就會知道:

對方的前額葉皮層也許不夠發達,要麼年紀很小,要麼沒讀過太多書,沒經歷過太多事情,面對這個複雜的社會,很可能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應對,因此只能憑藉杏仁核去行動……

這麼一想,有沒有覺得對方也挺可憐的,你應該同情他?

好啦,這段話是開玩笑的。

不過道理的確如此。我們在現代社會里的成長,每一天,都是在讓我們擺脫原始動物的本能,活得更像一個“人”。

這是生理層面。下面,我們來看看文化層面。基於杏仁核的情緒應答機制,會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做出什麼樣的行爲呢?

一個簡單的結論是:這些行爲都有一個共同點:對“自我”的維護。這裏的“自我”,有兩個層面:小我和大我。

小我,是指對個體尊嚴、價值觀、存在感的維護。用大白話來說就是:我要證明我是對的,你是錯的。

而大我,是指對“我”所融入和歸屬的羣體進行維護,也就是:我要證明“我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

先講小我。

經常有人問我:爲什麼許多人,總是會堅信自己的觀點,哪怕把相反的證據擺在他面前,他也不接受?

原因很簡單:因爲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有一個最基本的需求,就是“穩定”的需求。

什麼叫穩定呢?就是:我相信一件事情,它過去是這樣,未來也仍舊是這樣。我相信太陽每天會升起,傍晚落下,那麼我會希望它明天、後天,每一天,都是這樣。

否則,如果不這樣的話,大腦就亂套了:它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昨天的信條,明天可能就不適用。那麼也就意味着,每一天大腦都要花費巨大的精力,去重新認識和探索世界。這是大腦所無法接受的。

所以,大腦爲了“撥亂反正”,會創造出種種“扭曲現實”的方式,來最大化地維持自己的穩定。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認知失調”。當一種新認知和舊認知產生衝突的時候,大腦就會陷入混亂。爲了解決這種混亂,就必須使到這兩種認知之間的衝突消解掉。那麼,無非就是兩條路,要麼改變舊認知,要麼改變新認知。

但問題在於:大腦會給予舊認知更高的權重。原因很簡單:大腦會把舊認知當作“自己人”。對大腦來說,它就是“我”的一部分,我爲什麼要否定自己呢?

所以,大多數情況下,大腦會選擇對新認知進行扭曲。那麼,也就是兩種方式:

要麼,選擇性地吸收對自己有利的新認知,無視掉不利的新認知。這就叫做“證實偏見”。

要麼,把新認知朝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理解,無論它是不是曲解。這就叫做“動機推理”。

因此,我經常說:最困難的是什麼?就是對自我的顛覆。那意味着,你要否定你自己的一部分。

在一個羣體裏面,當若干個個體聚合起來時,這種“小我”,就會上升成“大我”。世界上,任何一個文明,任何一個時期,任何一種意識形態,無論是傾向於集體主義,還是傾向於個人主義,背後都會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特徵:

維護“同類”,排斥“異類”。

爲什麼呢?這一點,仍然可以從漫長的進化史得到解釋。

在原始時代,任何一個個體都是難以生存的。要存活下來,並保證基因的繁衍,唯一的方式就是抱團,結成部落。

而爲了爭奪有限的資源,部落之間的衝突,就會成爲一個常態。

因此,黨同伐異的特性,就會印刻在我們的基因裏面,一直保留到今天。那些不這樣做的個體,都死掉了。

這種現象,就是社會心理學家 Henri Tajfel 所提出的“圈子效應”。他認爲:人們天生會把其他人劃分成“同類”(in-group)和“異類”(out-group),這種劃分一旦完成,就必然會更加維護同類,更加排斥異類。

這種劃分是怎麼形成的呢?答案是,完全隨意。

比如:我們可能憑興趣去劃分,憑地域去劃分,憑觀點和立場去劃分,憑是否同一個部門去劃分,諸如此類,它是廣泛存在的。

甚至,這種劃分可能是不固定的,會隨着不同的場景而變化。

舉個例子:公司裏有一個跟你性格相似的人,你就很可能把他劃分成“同類”。但過了幾天,他發表了一些跟你相悖的觀點,那麼可能在你心目中,又會被劃成“異類”。

Tajfel 做的一個實驗給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把一羣兒童隨機分成幾組來做遊戲,結果發現:哪怕這種分組完全是隨機的,甚至並不涉及競爭,只是簡單分了一下,在這羣不諳世事的兒童裏,也會出現一種現象:他們對同組的人更友好、更寬容,對待別組的人更苛刻。

(比較安慰的地方是:年幼的兒童只“黨同”,不“伐異”,只有年齡比較大的孩子才“伐異”。這也許說明了:我們的基因深處,還是傾向於合作互利的)

這或許可以說明:很多時候,當我們去評判一件事、一個人時,要完全跳出立場,做到客觀理性,究竟有多難了。

你會發現,上面講的,其實是一個環環相扣的鏈條。寫在我們基因裏面的需求,是更好地生存下來。

爲此,我們的感性被鍛鍊得非常敏感,經常繞過理性來自主行事。

基於這一點,爲了維護“自我”的穩定性和一致性,我們會無視客觀現實,費盡心思證明“我是對的”。而當這種小我聚合成“大我”,“我是對的”,就變成了一種羣體敘事:把一切話題,簡單粗暴地劃分成“我們”和“你們”,區分出“友軍”和“敵人”,是敵人的,不管他說什麼,都要打倒。

在這種“鬥爭敘事”的語境下,許多人會有這麼一種思想:你說的話我不愛聽,你就是敵人,那我就要搞垮你。

怎麼搞垮?無非就是給你扣一個帽子,把你推到“大衆”的對立面去,讓你變成大衆的“異己”,用唾沫淹死你。

比如前陣時間,張文宏被媒體塑造成了一個英雄。後來他發表了一些言論,說病人不要喫粥,要喫蛋和三明治,許多人就開始如何攻擊他呢?崇洋媚外,全盤西化,背棄老祖宗。

不管你說了什麼,也不管你說的對不對,只要我不愛聽,帽子一扣,你就憑空矮了三分。

所以,一個很遺憾的事情是:如今網絡上,似乎已經很少有能夠理性交流的土壤了。任何一個稍稍有點爭議的話題,一定會開始有人扣帽子:槓精,女拳,恨國黨,小粉紅……

就事論事,成了一個非常奢侈的東西。

尤其近幾年,這種現象愈演愈烈。

一方面,網絡的普及,使得許多人都有機會可以接觸到更多的信息。那麼,也就更容易構建出一種“想象的共同體”。

什麼意思呢?舉個例子:一個人反對疫苗,他本來也許只能跟身邊的朋友交流,維護這個觀點。但現在他能上網。那麼他上網一看,原來這麼多的人反對疫苗,原來我們的同路人如此壯大,他就會油然而生一種“我們的夥伴遍天下”的集體歸屬感。

至於那些支持疫苗的信息?不好意思,強大的“證實偏見”閥門,已經把它們全部屏蔽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會越加堅定信仰“反對疫苗”主義。外界越強調“要打疫苗”,就反而會激起他們越強的反抗心,強化這個小羣體內部的凝聚力。

什麼,比爾蓋茨支持疫苗?他一定是魔鬼。打倒他!

另一方面,近幾年全球經濟的形勢,使得許多人都積攢了不少情緒。這些情緒需要宣泄,那自然不能對“自我”宣泄,就只能幻想“存在一個假想敵”了。

然後,把情緒附加到炮火上面,向着假想敵開炮。通過這種方式,來讓自己更加確信:我沒錯,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所以,拿美國來說,總統大選的時候,美國人最喜歡玩什麼呢?把鍋甩到對立面頭上。比如:在共和黨的語境裏,爲什麼我們的社會一團糟,失業率攀升,治安下降,大家沒錢?都是民主黨那幫廢物搞的!

同樣,爲什麼特朗普要拿中國甩鍋?因爲,在難以應對國內的動盪和混亂的局面下,怎麼樣才能提升大家的凝聚力,轉移大家的怒火?當然就是把目標轉向外部了。

瞭解歷史的朋友會知道,希特勒是如何蠱惑人心的?很大程度上靠的是他的演講能力:親愛的子民們,是誰害到你們窮困潦倒的?是那些奴役我們的法國人和英國人!你們沒有錯,錯的是世界!

所以,有一種說法,說現在全球都在右轉,都在轉向保守和封閉。不無道理。

在這種潮流下,我想跟大家說的是:不要放棄對理性的追求。

如果說感性是使到我們更接近“自然”的原初動力,那理性,就是這種動力的繮繩。

追求理性,不是說凡事都要客觀中立,不是說要讓自己變成機器人,不是說要把一切事物冷冰冰地量化、權衡利益,而是:讓我們的心智,成長得更完善、更全面,能夠抵抗我們本能裏面,對現實的扭曲。

我們的祖先用了這麼多年去進化,去創造文明,不是爲了讓我們活得跟他們一樣的。多閱讀,多主動探索,多深度思考,不要滿足於外界推送給我們、挑撥情緒的淺薄內容和浮誇資訊。

多思考事物的多面性,而不是滿足於給事物貼標籤,二元對立地、非黑即白地看待問題。常常審視和思考自己的侷限性,永遠保持“我不可能一直都是對的”,讓自己有一個警醒。

不要誅心,不要單純用立場去看問題、看別人,就事論事,儘量抽離自己的觀點和情緒。在追求知識的基礎上,更要追求“智識” —— 即拓展思維和視野,駕馭、運用知識的能力。

這個世界還會好嗎?會繼續走向全球化,互相融合嗎?沒人知道。但我們可以在潮流裏面,逆浪而行,完善自身。進而影響身邊的人,再影響更多的人。

正是因爲我們相信理性的力量,我們才能堅信,人類這個文明,能夠進一步發展下去。萬物之中,希望最美。

閒聊時刻 :

1。 可能有人會問:既然杏仁核經常帶給我們不便,那能不能把它切掉呢?

當然是不行的。

有一個實例:有位病人因爲意外導致杏仁核受損,手術後發現,她失去了“恐懼”的情緒。無論遇到多麼危險的情況(比如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路上),她都感覺不到恐懼。

可想而知,這在現代社會里會有多危險。我們還是要好好引導大腦,不要這麼簡單粗暴。

2。 最困難的就是對自我的顛覆。那意味着,你要否定你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沒有人是能夠永遠正確的。如何能夠儘量不被外界顛覆?答案就是,多去自己顛覆自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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