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7年3月的最後一天,英國皇家造幣廠的廠長去世了,享年84歲。

在生前,他受到財政大臣的提攜,到皇家鑄幣廠做監管,他做得十分盡職,通過告密者以及嚴密的監視,搗毀了一大批僞幣廠並抓獲了大批僞幣制造者,一律車裂。

英國以隆重的國葬儀式將廠長葬入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最近葬入此地的人中有年初去世的斯蒂芬·霍金。出殯的那一天,成千上萬的市民湧向街頭向他送行,而爲他抬棺槨的是英國的兩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大法官。

目睹了廠長葬禮的法國大思想家伏爾泰爲之深深感動,他感慨道:

走進威斯敏斯特教堂,人們所瞻仰的不是君王的陵寢,而是國家爲感謝那些爲國增光的最偉大的人物建立的紀念碑,這便是英國人對於才能的尊重。

英國女王爲了獎勵廠長在鑄幣廠的優異表現,授予了他爵士身份。他還擔任過國會議員,但是他唯一有記錄的議案是:抱怨議會廳的寒冷氣流並要求關閉窗戶。

他曾經花三十年的時間來研究鍊金術,試圖從鉛汞中提煉出賢者之石,在每年春季的六週和秋季的六週時間裏,他完全沉浸在鍊金術的世界中,試圖在人生的後半段時間中發現足以與前半生功績媲美的發現,還寫下了關於鍊金術的數百萬字手稿,後人尊稱他爲:

最後的鍊金術師。

這位廠長就是全世界的中學生都認識的那個人:艾薩克·牛頓。

他是最後的鍊金術師,但不是最後一個被僞科學欺騙的科學家。

01

于光遠在上高中時讀到了商務印書館翻譯的英國著名物理學家湯姆生主編的《科學大綱》一書。他對此書的評價是:

那本書對數、理、化、天、地、生都有很好的介紹,我很喜歡,可是看到最後,這書裏竟有一章“靈學”。我看了覺得很驚訝,又很氣憤。大科學家也寫這種東西!

1946年5月,根據毛澤東的指示,由劉少奇主持,薄一波等人在延安起草了《關於土地問題的指示》,提出了實行土地改革的政策,已經而立之年的于光遠因此成爲了中央土改工作團成員,在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的董家佛堂村工作。

他對土改中發生的一件事,記憶非常深刻:

還記得有一天,突然從各鄉來了好幾千人,到那個村子裏喝‘聖水’,這種迷信活動就發生在工作團眼皮子底下。

在歐盟正式成立的1958年,中國在這年擁有了第一座電視臺和第一臺計算機。那年正處在大躍進時代,人人都想給中央送上大豐收。

這一年的夏天,山東省委給中央送去了一個報告,報告裏說:

山東省有個農民,把正在生長的蘋果摘下來,對蘋果做了處理後又插到了正在生長的南瓜裏,結果南瓜和蘋果都長得遠超一般的大。

看到這份報告,于光遠是不信的,但報告上的山東省委公章是真的。

那個時代,我國流行血吸蟲病,毛主席發出了“一定要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中央專門成立小組,下令消滅血吸蟲。於是,作爲血吸蟲宿主的釘螺成爲了廣大人民羣衆的消滅對象,可惜的是由於當時的科學技術落後,血吸蟲病的防治工作成果並不理想。直到上海出了一位釘螺姑娘。

這位姑娘聲稱,自己的眼睛能看到藏在地下的釘螺,防治血吸蟲病的小組負責人專門喊她去市裏接受檢驗,果然一抓一個準,在各種條件下都能抓出釘螺。

古有田螺姑娘,今有釘螺姑娘。于光遠知道這是僞科學,於是想讓復旦大學生物系站出來揭穿這個騙局,遺憾的是系裏的領導覺得:這是上海響應毛主席號召,徹底消滅血吸蟲的大好機會,不想站出來。只好作罷。

最後,釘螺姑娘還是沒有成名。

福建省當時也流行血吸蟲病,因此邀請她去展示釘螺神功,傳授抓螺經驗。釘螺姑娘果然不負衆望,成功地在福建抓出了一隻釘螺。

只是,讓人嘖嘖稱奇的是:這顆釘螺是江蘇的專屬品種,連莆田貨都算不上。

02

《新聞聯播》是在1978年的元旦進行首播。外國流行文化和迪斯科很快就要風靡全國。有個姓崔的小夥憑着跟北京空軍軍樂隊的幹部父親學的小號,進了北京交響樂團當小號演員。

這一年,和十一屆三中全會一同召開的還有全國科學大會。

在全國科學大會的帶領下,“向科學進軍”“攀登科學新高峯”成爲了僅次於喇叭褲,披肩發的時尚東西。但是在老百姓心裏,喇叭褲高低還有個不三不四的流氓樣子,可這科學是什麼東西呢?看不見,摸不到啊,那又怎麼能攀上新高峯呢?

所以,神奇的東西就變成了科學。

第二年3月的第十一天,《四川日報》率先報道:

本省大足縣最近發現一個能用耳朵辨認字,鑑別顏色的兒童。經反覆考察,確有其事。

人類生理學又增加了新的研究內容。

四川省的科研部門看到這條消息立馬開始採取科學研究,這則消息更是直接引爆了媒體,許多報紙紛紛以科學珍聞的形式轉載了這條消息,包括《美國之音》和金庸的《明報》。還好那年沒有謠言轉發過500判刑的條例,不然恐怕有關部門要辛苦地跨區域跨國籍執法了。

四川醫學院派調查組對這位耳朵識字的天才進行了調查,結果認爲:

唐雨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現年12歲,從小喜歡撒謊,會抽菸,第一次耳朵識字就是爲了騙取別的孩子的香菸......手法基本爲偷看,採取了魔術師那一套。

問題就出在,這一調查結果並不爲許多人所知,所以後來的劇情像極了果戈理的《欽差大臣》。

一時間,北京就出現了三位耳朵識字的神童,B大生理學教授,自然科學處處長,曾主編《動物生理學》的陳守良考察了其中一位女神童,然後成爲了”耳朵認字“最積極的宣傳者。

讚美牛頓的伏爾泰曾經說過,迷信是傻子遇見了騙子的結果。可有時真的很難分辨誰是傻子,誰是騙子。

然後,一個叫張寶勝的本溪人聲稱自己能用鼻子認字。隨着新聞報道的傳播,短短兩年時間,全國又出現了不下千人擁有識字,顯微鏡和透視等特異功能。

1980年2月的一個特異功能論壇上,教授鄧偉志將寫好的字放在了信封裏,雞賊地用漿糊把信封粘牢,“神功”就因爲這薄薄的一層漿糊失去了作用。

這可能是智子封鎖人類科技的最初靈感。

安徽宣城也有過一次科學測試,科委的工作人員袁一志用了諜戰片裏的技術,偷偷在用來測試“耳朵識字”的紙團上,夾了一些頭髮和菸絲。

結果,頭髮和菸絲在“耳朵識字”後不翼而飛,袁一志才醒悟過來。隨後,他在報紙上刊文挑戰特異功能:“凡經我測試證實耳朵認字者,饋贈200元。”

那一年,一位國務院辦公廳祕書每月工資也不過52元。豬肉市價七毛左右,200元足夠買來280斤豬肉喫,絕對稱得上是一筆鉅款。

儘管特異功能基本都出現在貧民家庭中,儘管這一年有2382名兒童擁有特異功能,但並沒有人來挑戰拿走這價值280斤豬肉的200塊錢。

可見在這個時代,僞科學還只是圖個名聲,眼神還沒有往錢包裏瞄。

03

本來這一切不過是小打小鬧,是人民跟科學開的一個玩笑。

當科學家摻和進來以後,就不一樣了。

莫扎特對歌劇序曲的改革是因爲他本身是音樂大家,抽象派的建立是在畢加索畫家身份的基礎上。無論是哪一行,只有行業內的精英才有資格談改革,這句話郭德綱沒有說錯,屁都不懂就談更改,不是甲方就是槓精。

錢學森,這位著名科學家將“特異功能”提升到了“人體科學”這個前所未有的角度。作爲科學家行列的執牛耳者,他要憑藉自己並不懂的人體科學來給科學界帶來全新的面貌,全員氣功時代緩緩的拉開了帷幕。

他建議道:

我以黨性保證人體特異功能是真的,不是假的,有作假的、有騙人的,但那不是人體特異功能。人體特異功能和氣功、中醫理論是密切相關的。

我完全相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是現代科學技術的一個突破點,這項研究工作在將來是了不得的,要改變整個世界的面貌。

人體科學是科學領域裏的珠穆朗瑪峯。

本來無法自圓其說的戲法,突然間被真正的大科學家欽點,並加持給了一個科學的解釋。這一行爲不亞於今天中國比特幣首富給某雜牌區塊鏈站臺。只不過後者是爲了割韭菜,前者似乎是真的當了真。

北京航天醫學507研究所和上海生物物理研究所立馬響應號召,成爲了支持特異功能研究的重要基地,這之後全國共有60多個研究所和30多所大學也參與了研究,B大和它的鄰居起到了帶頭效果。

《光明日報》有一篇報道:

清華大學氣功科研協作組首次發現,氣功外氣能影響核酸分子結構,證明人體可以不接觸物質而影響物質改變分子結構。

在大學對僞科學的衆多研究者裏,最出名的有當時的哈工大校長楊士勤、黨委書記吳林。

以二人爲首的十幾位專家、教授三次考察哈爾濱專業司機王洪成的“水變油”試驗,兩次上書中央,反映這個發明的真實性和巨大的經濟和科學價值,體現了堅持真理,敢於支持科技創新的可貴精神。

很多大學還將騙子們收入學校,給他們補上科學技術這一課。你有科學,我有神功。科學加神功,看他媽誰還敢惹咱倆。

北京科技大學”畢業“了一位叫張宏堡的大師,這位大師因爲業務繁忙,被迫曠了90余天的課。其實也算不上畢業,因爲大師忙得連領畢業證和學位證的時間都沒有,還在校方那裏寄存着。

1991年,一部電視劇《超人張寶勝》在很多電視臺播出,影響甚廣。張寶勝連續8年出現在央視的春節晚會前排並被鏡頭拍攝。就跟後來的宋山木一樣。

據說,這個殊榮是因爲央視春晚的領導害怕不讓他來晚會,他會發功搞壞晚會的燈泡、或者斷電,讓全國人民看不上趙本山。

04

在相信氣功的人裏,有一個記者,是《中國商報》的於力。他還有一個更爲人們熟悉的筆名,叫司馬南。

一開始,司馬南對氣功癡迷得不得了,還拜師學習。師父見他腦瓜子聰明,又能說會道,是個可培養的好苗子,便把氣功的內幕告訴他。司馬南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魔術嘛,心裏涼涼的。

而且,他還發現:

騙一位大科學家和有聲望的教授,並不比騙一般人困難。

僞氣功師當然也不怕當衆給大科學家表演,科學家越大越放心,越不怕,越高興。因爲事後可以說,我的功夫是學部委員,大科學家,部長考察鑑定過的。

他做了很多事情,上了很多專門反對僞科學的節目。很多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被忽悠了。

這其中,有一個司馬南的同行,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崔記者。

多年後,司馬南還在說這位朋友:

當年不是你“發現”了我,而是我“開導”了你,“轉化”了你,把你從相信特異功能表演的陣營當中轉化了出來。

其實,也不能怪崔記者。當時真信、真懂這一套的人,太多了。

時任中國科協書記處書記的聶春榮建議國家大力發展氣功,他自己就是修煉氣功的狂熱分子,公開發表過文章《我堅決支持人體特異功能的科學研究》。連他的兒子也跟着他練過一段時間。

在第二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主將戰中,他兒子——聶衛平,作爲主將,爲了戰勝日本的國寶級棋手大竹英雄,運用了自己的祖傳祕術:

我便閉目運氣,做起我那三腳貓的氣功,目的是想讓自己放鬆下來,進入角色。

聶書記深知實踐出真知,因爲他這個中國最早的化學工程師,就是憑藉自己在老師那裏學來的技術,生產出了中國的第一批高純度的化肥。他老師叫侯德榜,最出名的就是用自己名字命名的侯氏制鹼法。

學核物理出身的國家體委主任伍紹祖一直是“人體特異功能研究”的支持者。他發表過如下講話:

我們作爲一箇中國人,不要失去中華民族、社會主義中國爲人類做貢獻的機會。如果有這個機會給了我們,我們卻麻木不仁,這就是給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我們的黨、我們的民族抹黑。

不過,他同時又說:

至於有一些同志說想和體育界合作做一些實驗,這個我們也歡迎,但是我想更實際的是你們不要拿我們的國家隊運動員做實驗品。這個太危險,萬一出了問題,我們的金牌就讓你實驗沒了。你們最好是在你的省隊、市隊進行實驗。

可能他自己也知道,馬家軍的成績是從興奮劑來的。科學能起作用的地方,氣功還是不要添亂了。

大陸“大師”風行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對岸。

聽說大陸有個叫嚴新的大師能用意念滅掉大興安嶺的大火,臺灣“國防部長”郝柏村大驚失色,生怕大陸神人對臺灣實施大規模降雨,一旦雨季洪水氾濫搞出臺灣大水災,那可咋整。趕緊請了一大批物理學家來商量對策。

接下來,臺灣在十年時間裏加大了科技投入。

05

當中國大陸上支持與反對“神功”的兩派打得一塌糊塗,不分伯仲時,轉折點來了。

1995年的一次會議,是氣功熱潮的轉折點。

這一年的元旦,世界貿易組織正式開始運作,中國渴望加入其中。這意味着,中國需要更加的開放,在各種層面上。

在這一年8月的4天時間裏,廣東省汕頭市舉辦了“第一屆國際華人物理學大會”。到會的頂級專家有楊振寧、丁肇中、李政道、李遠哲四位,全是獲得諾貝爾獎的華人之光。

爲了確保這次大會的順利舉行,廣東省調來了省內各大學的學生,擔任接待的志願者。其中有一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翻譯系的女研究生,名叫翁帆。很巧,她負責接待楊振寧教授夫婦。

在大會上,楊振寧表示:無論是美國、歐洲、香港、還是臺灣,都紛紛在刊載反氣功的文章。

李遠哲說,嚴新大師的特異功能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李政道在餐會上開玩笑:這些氣功大師的本事比我們物理學家強多了。

丁肇中教授表示,他一直都對”人體特異功能“持高度懷疑,也明白大陸反氣功的難處:

中國政府正在執行科教興國戰略,但如果把僞科學當作真科學加以提倡和支持,那還能成爲科教興國了麼?希望這些意見,能反映給中央有關領導同志。

這四位在當時代表了華人能達到的科學巔峯,頭銜又夠硬,這份壓力是國內不得不接的。從這一年往後,反氣功、反僞科學,才成爲社會主流。

司馬南和那位姓崔的記者,在21世紀初合作拍了二十集的特別節目,叫《揭祕》,在中央電視臺如今已停播的一檔節目《實話實說》播出,讓僞科學徹底成了大衆喜聞樂見的笑柄。

不得不承認,在古今中外,僞科學都是有市場的。

牛頓後半生精力沉迷在鍊金術中,再也沒有做出什麼成就。

朝鮮醫生金鳳漢聲稱發現“人體經絡小體”,但在國外實驗室因無法重複該發現而在科研報刊上施壓時,自殺了。

美國人羅伯特·楊創造“酸鹼體質”說法,幾十年風行世界,最後終於鬧出人命和欺詐而被罰1.05億美元,當庭承認自己的學說是順嘴胡嘞。

當然,這個年代更不能例外。

我的朋友,脫口秀演員郝雨說過一個段子:

現在這老人,一天到晚看微信裏頭這些文章,天天不是養生就是排毒。我丈母孃就是,總跟我說:

多喫茄子,排毒!

多喫辣椒,排毒!

多喫土豆,排毒!

我說媽,你看那文章是不是叫《多喫地三鮮排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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