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26日早上,詩人海子穿着一身新衣、跨着一個軍用書包離開了他當時任教的中國政法大學校區前往山海關。走到山海關腳下時,海子在抬頭看向山的一頭時,他充滿死氣的眼裏突然有了一絲光亮,他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容。那個方向是通往海子家鄉的方向:安徽省懷寧縣高河鎮查灣村,那個有金色麥田卻異常貧瘠的土地。那裏,有他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還有他熟悉的鄉鄰。兩天前的3月24日,海子剛剛過完他的25歲生日。想到這兒,悲涼再次成了他臉上的主角。也好,生和死之間,本來就捱得很近,生日和死期只差一兩日,不正是宿命般的結局嗎!

在鐵軌前坐下後,海子從包裏拿出了一隻橘子。當橘子被剝開時的香甜氣息被送到海子鼻尖時,他竟不自主地有些鼻酸。不過,當兩瓣橘子被送進嘴裏時,他也便瞬間被橘子的香甜淹沒了。沒人會比海子更懂食物的滋味,因爲他曾在餓了無數天後真正懂得了食物的香甜。他永遠記得,當餓了幾天的他咬下第一口蘋果時,蘋果的香甜在齒間、在舌尖是怎樣迅速爆發向他周身的。也只有真正嘗過飢餓的人,纔會嚐到食物的原味。就像真正懂得痛苦的人,才更懂得幸福、快樂的意味。送第三瓣橘子進口裏時,海子的眼淚也跟着下來了,但他心裏卻並未有留戀,他的淚水裏有的,全是對即將來臨的解脫充滿的喜悅。他衝着太陽比畫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然後,他起身緩緩走向鐵軌躺下,靜靜地呼吸。當火車的“吭呲”聲越來越大時,海子知道:它的解脫終於來了。這是他等待的結局,這是他等待的生!

爲什麼是火車,而不是其他,海子的死法裏,爲什麼是臥軌?因爲,將他帶到真正的現實裏的,將他帶到真正的夢想裏的,都是火車。海子是貧苦農民的兒子,他的父親査振全雖有一門裁縫手藝,可也一直沒用上。所以打海子出生起,他便是一個成天揮動着鋤頭向貧困田地宣戰的麥農,她的母親操採菊雖然讀過幾年書,可終究也是個終日只能和土地打交道的農婦。海子的家是個破舊的茅草屋,他在這間茅屋裏出生、長大。在査家還尚不知道火車爲何物的年代,四歲的海子就用施展他天才性的方式讓査振全和操採菊內心生出了希望之火。也是在海子四歲那年拿下全村背誦毛選冠軍後,天才的光環從此便再也沒被從海子頭上摘下過。當時的査振全和操採菊並不知道,天才從來需要承受比常人更多的苦難,這苦難是天才的生長土壤,也是天才的煉獄。

1979年,年僅15歲的海子以高出北大錄取線70分的成績順利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不久,海子在家鄉的一次放映露天電影《鐵道游擊隊》時,第一次在片尾看到了火車。那一刻,興奮的海子竟當衆大喊:“火車,火車,我馬上要搭着火車去北京上學了。”半個多月後,海子搭乘的火車滾滾地碾過山川,碾過麥田,碾過城市邊緣,開着遠方的遠方,頭也不回地前進。這是第一次,海子的夢想照進現實,帶他走進夢想目的地北京的正是火車。所以,火車和海子之間有着某種宿命般的關聯,掙不脫也剪不斷。大學的日子裏,海子無數次坐着火車在北京和安徽老家之間來回,他也無數次經由火車在現實和夢想之間穿梭。所以,海子選擇臥軌的方式離開,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是一種宿命。

海子死前幾日,已經任職卻一直在爲詩歌堅持的海子曾面臨衆多的現實:他數次在情感上受到創傷,他最後喜歡的一位姑娘也因門第之見在父母的棍棒下離開了他。她和他的其他女友一樣都給過他愛情也給過他毒藥。海子面對的第二個現實是:作爲農村出身的他在經濟上常常遭受困境,死前,他父母向他催要農藥、化肥錢和弟弟們的學雜費等等,可當時的海子身上只剩2塊錢,他還欠下了很多錢。在死前寫給好友駱一禾的信裏,他交代道:“《十月》2期的稿費可還一平兄,欠他的錢永遠不能還清了,遺憾。”

也正是因爲經濟困難,海子才一次次爲了買書餓肚子。在現實和詩歌夢想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縫隙,海子就一直生活在這個狹窄的縫隙裏。海子面對的第三個現實直接關係到詩歌,北京的詩歌圈子那麼大,可是他怎麼也擠不進去,他的詩歌甚至還數次遭到無情的批判。對於以詩歌和愛情爲生命的海子來說,在這樣的現實面前,他是不可能過得安穩的,畢竟,外面的世界太過繁雜,只有能和現實磨合好的人,纔可以安穩一世。可追求完美且已深陷精神世界無法自拔的海子,註定不會是這種人。於是,海子最終與現實決裂了,決裂的他開始意識到當詩歌和愛情這兩樣都遭逢大難時,他已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不要活了,這樣活着有什麼意義?”當有一天他在黑夜發出的嘶吼驚動周圍人時,同事敲開他的門關切地問“怎麼了?”他卻只淡淡地說:“沒事,做了個噩夢,驚擾到大家了。”就在那個晚上,海子關上房門後突然出奇地安靜,然後他端坐着寫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首詩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詩歌,美得驚人,詩中滿滿都是對未來的期許: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誰會想到,寫下這滿溢着希望、明媚詩句的幾天後,作者就留下數封遺書自殺身亡了。矛盾嗎,矛盾,但矛盾既一直伴隨着海子一生,爲何又不能伴隨他的死呢!這矛盾曾將他折磨到崩潰的邊緣,可在這種時候他卻還一刻也不肯放下手中寫詩的筆,他的對詩歌的狂熱更加加重了他精神的崩潰,直至他終於出現嚴重的幻聽時……海子死後,整個査家所有人的命運都隨着海子的死改變了。但相比査家人,海子摯友、同爲天才詩人的駱一禾纔是因爲海子而受到最大影響的人。海子曾留遺書請駱一禾爲他整理詩稿,海子葬禮後,駱一禾便懷着巨大的悲痛急急地着手整理他的詩集。海子死去的第65天,駱一禾突發腦溢血死亡。這一年,駱一禾年僅28歲。

這個和海子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有着極重世俗緣、且曾成爲海子精神支柱的詩人,終再次在天堂與海子成了門徒一般堅守詩歌殿堂的組合。更讓人深覺不可思議的是,海子死後,詩人們像被啓動了一個多米諾骨牌一樣接連出事:顧城殺妻後自殺、戈麥焚詩自沉……海子離開的那個三月,當他的父母帶着他的骨灰回到家鄉時,他們幾乎已經流乾了眼淚。海子的母親執意將海子葬在了離家僅300米的松樹林下,並壘起了一座土墳。也是自這以後,海子再也沒有離開過父母的視線,而他的父母也再未離開過兒子的土墳。海子故去後,每年都會有無數人前往海子墓地祭奠海子,他們中有詩人,詩歌愛好者,也有單純的景仰人士。這些前來弔唁者走時總會留下他們的酒瓶、鮮花等等,等到這些人熱熱鬧鬧地散去後,操採菊便去收拾,重新將兒子的墓地拂得乾乾淨淨。

幾乎每天,操採菊都會來兒子墓前和他絮叨,有時候,她也在兒子的墓前讀他寫過的詩歌。她最喜歡的是他寫自己的那句:“媽媽又坐在家鄉的矮凳子上想我|那一隻凳子彷彿是我積雪的屋頂”。操採菊說,她真正瞭解兒子海生(海子原名),是從兒子的死開始的。海子走後的三十多年裏,因爲念他的詩太多,她現在雖年紀已大卻總能隨口背出很多來。去年,操採菊還被邀請當衆朗誦了兒子的詩歌《月光》,當音樂響起時,臉上佈滿刀刻般皺紋的操採菊帶着濃重的鄉音含淚朗誦起來:“今夜美麗的月光|你看多美麗|羊羣中 |生命和死亡寧靜的聲音|我在傾聽|這是一隻大地和水的歌謠|月光!”

在操採菊朗誦這首《月光》前的兩年,即2017年8月18日,海子年已84歲的父親査振全在海子出生的老屋辭別了人世。離開前,他爲海子故居及墓地建設和遺物保存傾盡心力。今天,人們前往海子故居能看到的被保存完好的遺物,都是他和妻子每日悉心打理的結果。沒人知道,査振全對於兒子自殺的態度,世人只知,兒子的葬禮上,這位曾爲救海子命抱着他下過跪的男人,在兒子的葬禮上幾次哭暈了過去。

査振全在海子葬禮上(右一爲駱一禾)

世人還知道,査振全在兒子去世後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讓自己其他的兒子全部放棄了讀書。海子的弟弟們本都和海子一樣預備走一條讀書人的路,可在看到長子的遭際後,他卻怎麼也不肯孩子們繼續讀書,唯恐他們步他的後程。此時的査振全,再也不是當年自豪地對海子老師反問“我的孩子這樣聰明你能教誨得了嗎”的査振全。後來,海子輟學的兄弟們都散落各地打工,也都做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海子的其中一個弟弟查曙明如今已經成了一個有點肚子的半禿中年人,他如今成了海子紀念館的副館長。偶爾,他也學着哥哥寫寫詩。

然而,海子死後,査振全的其他兒子們雖然避開了寒門學子的路,可今天仍舊有無數和海子一樣懷揣夢想的寒門學子前仆後繼。他們和當時的海子一樣,用父母積攢半生的錢完成學業後留在城市工作,他們也和海子一樣在現實和夢想的縫隙裏艱難求生。只是,他們中,已經不可能再出海子了,因爲,今天這個年代,已沒有了培養天才詩人的土壤。海子死去12年後的2001年,他被與食指一起被授予人民文學獎詩歌獎。這是這一獎項第一次同時頒發給瘋子(食指)和死人。人民文學獎之所以爲海子開頒獎給死人的先河,是因爲所有人都覺得:海子用死,又活了一次。

海子的死,讓他那些在地域上橫亙於黃河、恆河、尼羅河和兩河流域之間,在時間上則穿越了人類的歷史的詩歌以炸裂的方式引發了世界的關注,並引領了新詩,它的死也讓世人重新認識了他的天才性。經由海子的死亡,認知海子本身開始成爲一個幾乎不可窮盡的神話。隨後,無數的獎項將他捧上了王者的寶座。只是,這遲來的安慰終究遲了,它終來不及寬慰海子漂泊的靈魂。海子死後,海子的死本身也被賦予各種解讀,有人認爲,海子是在用鮮活的生命作詩。有人認爲海子的死是他和詩歌本身融爲一體的必然結局,他的詩歌裏總充斥着死亡的意象:鮮血、頭蓋骨、屍體……還有人認爲,海子的死和他的偶像赫爾德林有關,詩人赫爾德林最終發了瘋……也有少量學者認爲,海子的死和他的早慧有關,因爲天才性過早被髮掘,他一直沒有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過,他自己就曾抱怨“童年太過短暫,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收攏,擱置一旁”。他們認爲,這樣的缺失是他人生最終悲劇結局的主要原因。當然,更多人則和我一樣,將海子的死歸結於他本身的性格特性及他與現實的磨合失敗。

今天,海子死去31年後,他的詩歌仍被作爲最重要的精神食糧被我輩汲取,他成功用死亡將他摯愛的詩歌提升到了一個與生死相對的高度海子死後,他曾進不去的詩歌世界奉他爲王者,不得不說,他生活的那個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一樣:一體兩面,好壞對立並生成戲劇衝突。以海子爲代表的詩人,就是被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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