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晁生林

崑崙地望:與安多藏域完全重合

已故著名地質學家、數學家虞叔和先生,生前曾在青海柴達木盆地工作30多年。退休後,他曾動議寫一部名爲《崑崙山志》的著作,併爲此做了大量的實地考察和資料收集整理工作。遺憾的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因爲身患痼疾,他沒有能夠實現這一夙願,只完成了這部書的綱要和目錄部分。

我有幸見到了他爲這部著作仔細撰寫的提綱和目錄。目錄的第一篇,便是崑崙山及其山系的構成。在這一章節,虞叔和先生按照一列列山峯不同的地理方位和走向,羅列出了構成崑崙山龐大山系衆多山峯的名字,這些名字,大多來自於羌、藏、蒙古、維吾爾、塔吉克、柯爾克孜等中國古老民族語言,一經用漢語書寫,便先天性地具有了一種神祕感和陌生感。在虞叔和先生羅列的這份提綱中,它們被豎排在紙上,形成了長短不一、錯落有致的氣象,參差不齊地構成了一片雄渾磅礴的紙上崑崙,它們與現實中的那些大山遙相呼應,彰顯出地理意義上崑崙山所獨有的震懾人心的魅力。

崑崙山很大,它不但是中國西部山系的主幹,也是亞洲中部的龐大山系,橫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與西藏自治區之間,向東延入青海省西部,抵四川省西北部,全長達2500公里。崑崙山是古老的褶皺山脈,其西段沿塔里木盆地南緣作西北——東南走向,東北坡陡峭,西南與喀喇崑崙山相接,高大的山體分佈着面積極爲廣大的冰川。當崑崙山從西北——東南走向轉而爲東西走向,龐大的山體便縱橫於青海境內,造就出了青海西部廣袤粗獷的獨特地貌,堪稱大美。

虞叔和先生羅列的這份提綱中,海西地區及其周邊的龐大山系被他視爲“東崑崙山”,分爲北列、中列和南列。在這些山系中,計有唐格烏拉山、祁曼塔格山、阿尼瑪卿山、可可西里山等近20餘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

“阿慶岡嘉”是當地民間對上述某一座大山的稱呼,藏族智者智觀巴·貢卻乎丹巴繞吉所著的《安多政教史》一書中提及並記載了它的名字,使得這一民間命名彰顯出了它的重要性。但在這一山峯的認定上有兩種不同說法,有人認爲,阿慶岡嘉山便是上述提及的唐格烏拉山,依照虞叔和先生所列提綱,屬“東崑崙山”北列。這座山是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與玉樹藏族自治州的分界山脈,平均海拔4500米,山脈西段的主峯便是青海崑崙玉的主要產地玉珠峯。也有人認爲,阿慶岡嘉山是位於西藏自治區與青海西南部的可可西里山。可可西里山屬於“東崑崙山”南列,東西走向,東延接巴顏喀拉山,山脈長500公里,平均海拔6000米。主峯崗扎日,海拔6305米,是長江北源楚瑪爾河的發源地。

阿慶岡嘉山雖然被認定爲南北方位不同的兩座不同的雪山,但這兩座大山從文化意義上卻有着相同的地理位置——不論是唐格烏拉山還是可可西里山,它們恰好處在以語言爲顯著區別的藏族三大文化區域——安多、衛藏和康巴的分界線上,因此也成爲在藏文化中有着重要地位的一座山峯。《安多政教史》在論述解釋“安多”這一特殊的地名時認爲:“將阿慶岡嘉雪山與多拉山之名的首字合併起來,自此以下的區域稱爲‘安多’。(山名首字合併是爲‘阿多’,意同‘安多’。‘安多’是約定俗成的漢語寫法——作者注)”。此處所說的多拉山,則指著名的祁連山。這恰好是學界對青海境內“崑崙”這一地域概念的定義——崑崙文化學者李曉偉認爲,現今的青海湖(古稱西海)周圍,南抵崑崙山,北抵祁連山,即是古籍中所說的“崑崙之丘”。

也就是說,在地理概念上,青海“崑崙”與“安多”所指涉的區域完全是重合的。我認爲這應該是一個值得引起學界關注的問題,但迄今未有人論及。崑崙文化學者大都沒有掌握民族語言文字,不能從民族文化意義上觀照和認知,這也成爲他們在研究崑崙文化上的先天性缺憾。

我還發現,“祁連”和“崑崙”,也有可能是兩個漢語析音詞。析音詞,是指一個單音節的字,在發音時將它的聲韻分開,成爲一個雙音節的詞。析音詞在傳統漢語中有大量的遺留,如中國北方的一種麪食叫“曲連”,中間留有圓孔,其實是將“圈”字聲韻分開後的讀法,再比如,青海將一種盛裝東西的小盤子叫“普蘭”,其實就是“盤”字的析音讀法,這種例子在傳統漢語中不勝列舉。以此類推,我認爲祁連和崑崙也可以作爲析音詞去解讀,祁連,應該是“乾”的析音詞(一致的解釋是,祁連爲匈奴語言,意爲“天”,其實意同“乾”),而崑崙便是“坤”的析音詞。乾坤一般解釋爲天地,如此,“崑崙”便是“天地”之意。這一猜測也可以從其他一些資料得到佐證。有專家研究認爲,“崑崙”一詞出自古象雄語“窮隆”,“窮隆”是“大鵬鳥的山谷”之意。在藏族古老神話中,世界形成,天地初分,便是從大鵬鳥的一枚鳥卵開始的。而處於安多核心區域的果洛,則有“天地之大,比如果洛”的說法。如此,“安多”這一地名中,也蘊含中“乾坤”、“天地”的意思。崑崙,則是安多部族的領地。

正如崑崙山龐大山系中的一座座山脈,它們的名字卻來自不少於10個以上的中國不同民族語言一樣,崑崙大地,歷來便是衆多民族世居、來往的地方。以民族衆多、文化多元而著稱,不同文化間的不斷碰撞與融合,自然而然,使它成爲了崑崙文化理所當然的母體。

玉石之路:絲綢之路的前世

文化是人類與自然相遇的結果。

人們在崑崙山麓的最初行走,是因爲這裏的石頭溫潤細膩,晶瑩通透,是玉。

一條蜿蜒的羊腸小道穿行在崑崙山間,不斷的環繞、折回,使得這條小道顯得指向不明,不知所往,其實它的盡頭是新疆的和田與青海的玉珠峯腳下,那裏遍地皆是的石頭,是這條小道最終的路標。後來的人們,把這條小道叫做“玉石之路”。文獻研究及考古證明,玉石之路遠遠早於同樣穿越了崑崙山的絲綢之路。或者說,正是因爲有了玉石之路,它由近及遠地不斷延伸,便有了絲綢之路。有關專家通過對河南殷墟商代婦好墓出土和田玉器等的分析認定,認爲玉石之路比絲綢之路至少早了3000年!

那時的古代先民從新疆和田一帶採挖、撿拾、購買玉石,再將所得玉石向東經甘肅、青海、寧夏、山西、陝西,運入河南,向南入古象雄王國和吐蕃王國,向西經烏茲別克斯坦,至地中海沿岸的歐亞各國。古籍記載中,周穆王西巡的線路,被認爲便是這條玉石之路。

玉石之路在漢武帝時代得以前所未有的開發利用,他在今甘肅酒泉地區還設了驛站,這個驛站有一個響亮的名字:玉門關,從此,崑崙山中的精美玉石,有了一個專門的通道,玉石到了玉門關便也進入了西漢的國門。

漢武帝還派遣張騫兩次出使西域,張騫從古長安啓程,經甘肅、新疆到達中、西亞,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歐洲地區。使得這條玉石之路不斷延長,成爲歐亞大陸的交通大動脈,也使得西漢、古天竺、希臘等文明交匯融合。9世紀末,德國地質學家李希霍芬將其譽爲“絲綢之路”。從此,這條在西域諸國視域中的“玉石之路”,成爲中原西漢王朝視角下的“絲綢之路。”

在崑崙山麓,道路縱橫,古代先民趕着騾馬犛牛在這裏行走,踩踏出的還不止是絲綢之路,還有唐蕃古道、茶馬古道等。唐蕃古道是有唐以來從中原內地通往青海、西藏乃至尼泊爾、印度等國的必經之路,茶馬古道,則是以馬幫爲主要交通方式的民間國際貿易通道。雪域高原的吐蕃王朝還在這裏打通了“食鹽之路”,西藏阿里地區的古象雄王國成爲食鹽之路的樞紐,西行的絲綢之路到了青藏高原還衍生出一條“麝香之路”,這條道路蜿蜒向南,經南亞各國抵達西方,構成古代東西方交往的另一條交通要道。在崑崙南北,還形成了“青銅之路”、“瑟珠之路”。

這些以商業貿易爲目的的道路網織在崑崙山周邊,人們在每一條道路上行走、相遇,不同的文化、得以傳播、融合、壯大,像花種一樣被人們撒落在走過的地方,在人們的腳印裏綻放出奇異的色彩,散發着迷人的芬芳。

西王母:民族史詩神話裏的多重身影

說起崑崙,必然要提及西王母。西王母是誰呢?

《格薩爾》史詩有關專家曾就西王母與史詩人物貢曼嘉姆做過比較研究,認爲貢曼嘉姆就是崑崙神話中的西王母,“是在不同地區、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中不同形象的再現。”並從服飾、形象、居室、隨從等方面給予許多的理由和佐證。在《格薩爾》史詩中,對貢曼嘉姆還有一個稱謂:奶奶。我在查閱有關西王母的資料時發現,西王母最早被稱爲西貘、西嫫、金母等,而在藏語中,西嫫則是祖母、奶奶的稱謂。西嫫,是安多藏語發音的諧音,依照康巴或衛藏方言,則恰好音近金母。而母系氏族恰好是以母系血緣維繫,由母系關係傳遞的,即由祖母傳給母親,由母親傳給女兒,王母往往也是祖母。

《格薩爾》史詩中,天母貢曼嘉姆每每出場,場面總是很盛大。由我翻譯的《格薩爾》史詩部本《百熱山羊宗》中,是這樣描述的這一場面的:聖王格薩爾正安眠與空樂明光之時,十萬空行之主、慧識空行母貢曼嘉姆奶奶搭建起彩虹之帳,在那白雲密集之處,身穿神之紗衣,手持彩箭與長壽甘露寶瓶,身騎白獅,手牽青龍,在衆位空行女神的簇擁中,對着聖王嶺格薩爾,敲着達瑪日鼓,以花雨降落之調唱起了這首預言奪取瑞寶之歌:

制敵至寶格薩爾,

勿再貪睡聽我言,

若不打馬上沙場,

何將惡魔降服之?

……

在有關漢語古籍中,對西王母的記載,場面也很排場:“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載七勝,青氣如雲,有二青鳥如鸞,夾侍王母旁。”對照之下,多有相同之處。

不單單是貢曼嘉姆,在藏族民間神話中,有許多女神或王母,從這些女神或王母身上,幾乎都能窺見西王母的影子。

青海湖在藏語中被稱爲赤秀嘉姆。赤秀嘉姆,意爲“萬羽王母”。此說與《山海經》中描述的西王母極爲相似:蓬髮戴勝。蓬髮,當是身披長髮,戴勝,則認爲是鳥羽冠狀的頭飾。

在漢文典籍中,對西王母的描述是一副凶神惡煞的形象。《西次三經》:“其狀如人,狗尾,虎齒而善嘯……”《大荒西經》:“戴勝,虎齒,狗尾穴處……”這種描述讓人不僅聯想到另一位女神:藏族的女性護法吉祥天母,藏語爲班丹拉姆。

吉祥天母,藏文典籍中這樣描述了她的形象:膚色青藍,紅髮豎立,頭戴五骷髏冠,面有三目圓睜,張着大嘴,露出獠牙。在她坐騎身上帶着一個荷包袋,裏面盛着疫病毒菌,預示她是主生死、病瘟、善惡的神。

顯然,這種描述與漢文典籍中對西王母的描述有許多近似之處,不僅形象近似,就連所主管的事項也很一致——漢族傳說認爲,西王母是掌管天下災害及刑殺的神:“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也”。

西王母的形象在後期的歷史記載中,卻逐漸變得美麗起來,甚至有“容顏絕世,真靈人也……”的記載,許多專家對這種由醜到美的演變百思不得其解,我妄猜,這是不是在藏族民間意識中,有兩個吉祥天母的形象有關?

吉祥天母常見的形象有兩種:忿怒型和文靜型,忿怒型就是上述形象,而文靜型的形象與之截然不同:膚色潔白,頭上有高聳的髮髻和花冠,三隻細長的眼睛流露出和善的目光……這種莊重和美豔,似乎就是歷史典籍對西王母后期形象的描述。

有關西王母的傳說,流傳極廣的應該是西王母與周穆王瑤池相會的浪漫故事,特別是故事中西王母與周穆王對歌的場景令人難以忘懷。

西王母與周穆王相談甚歡,行將告別時,西王母唱道:

白雲在天,

山陵自出,

道里悠遠,

山川間之。

將子毋死,

尚能復來?

穆天子聽了西王母的的歌,“樂而忘歸”。他唱和道:

予歸東土,

和治諸夏。

萬民平均,

吾顧見汝。

比及三年,

將復而野。

相關記載並沒有標明西王母與周穆王的對唱用了何種語言,但這種對唱的形式,卻遺留在安多地區的藏族民間——青年男女以歌會友,談情說愛,流傳下來一種特殊的歌詠形式,叫拉伊。秋日,我在海西州採風,朋友送了我一本由天峻籍的藏族學者汪什代·索南達傑編譯,藏漢英三語對照的《安多拉伊》一書,得閒閱讀,忽然發現漢譯文中的拉伊,與上述的這首絕唱何其相似:

布穀南飛,

牽心畫眉,

請勿牽掛,

何時歸來,

告訴歸期,

密林深處,

蒼翠枝頭,

我在等你……

崑崙山,以龐大的山系被譽爲“萬山之祖”,“河出崑崙”“玉出昆岡”“赫赫我祖,來自崑崙”。中華民族把它視爲自己走向歷史舞臺的出發地,視爲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

在這片龐大的山系中豐盈而出的文化,兼容幷蓄地融匯了各種文化因子,繼而也有了一種氣勢,這種氣勢高貴而堅韌,有着猶如宇宙一樣的包容度。“一覽衆山小”,在中華民族文化的視野中,即便是孕育了它的巍巍崑崙,也只是一座“崑崙之丘”。

崑崙山,好一條人文之脈!

作者:龍仁青 來源:青海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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