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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忠實

麥飯

按照當今已經注意營養分析的人們的觀點,麥飯屬於真正的綠色食物。

我自小就有幸享用這種綠色食物。

不過不是具備科學的超前消費的意識,恰恰是貧窮導致的以野菜代替糧食的飽腹本能。

早春裏,山坡背陰處的積雪尚未退盡消去,向陽坡地上的苜蓿已經從地皮上努出嫩芽來。

我掐苜蓿,常和同齡的男女孩子結夥,從山坡上的這一塊苜蓿地奔到另一塊苜蓿地,這是幼年記憶裏最愉快的勞動。

苜蓿芽用水淘了,拌上面粉,揉、攪、搓、抖均勻,攤在木屜上,放在鍋裏蒸熟。

出鍋後,用熟油拌了,便用碗盛着,整碗整碗地喫,拌着一碗玉米糝子熬煮的稀飯,可以省下一個兩個饃來。

母親似乎從我有記憶能力時就擅長麥飯技藝。她做得從容不迫,乾溼、軟硬總是恰到好處。

我最關心的是,拌到苜蓿裏的麪粉是麥子面還是玉米麪。

麥子面俗稱白麪,拌就的麥飯軟綿可口,玉米麪拌成的麥飯就相去甚遠了。

母親往往會說,白麪斷頓了,得用玉米麪拌,你甭不高興,我會多澆點熟油。

我從解知人言便開始習慣粗茶淡飯,從來不敢也不會有奢望覬覦;

從來不會要喫什麼或想喫什麼,而是習慣於母親做什麼就喫什麼;

沒有道理也沒有解釋,貧窮造就的喫食的貧乏和單調是不容選擇或挑剔的,也不寬容嬌氣和任性。

麥子面拌就的頭茬苜蓿蒸成的麥飯,再拌進熟油,那種綿長的香味的記憶是無法泯滅的。

按照家鄉的風俗禁忌,清明是掐摘苜蓿的終結之日。

清明之前,任何人家種植的苜蓿,儘可以由人去掐、去摘,主人均是一種寬容和大度。

清明一過,便不能再去任何人家的苜蓿地採掐了,苜蓿要作爲飼草生長了。

苜蓿之後,我們便盼着槐花。山坡和場邊的槐花放白的時候,我便用早已備齊的木鉤挑着竹籠去採捋槐花了。

槐花開放的時候,村巷屋院都被香氣充溢着。

槐花蒸成的麥飯,另有一番香味,似乎比苜蓿麥飯更可口。

這個季節往往很短暫,家家男女端到街巷裏來的飯碗裏,多是槐花麥飯。

按照今天已經開始青睞綠色食品的先行者們的現代營養意識,我便可以耍一把阿Q式的驕做;

我們祖宗比你闊多了,他們早早就以苜宿、槐花爲食了。

到了難忘的六十年代,史稱“三年困難時期”的六十年代初;

家鄉的原坡和河川裏一切不含毒汁的野菜和野草,包括某些樹葉;

統統都被大人小孩挖、掐、拔、摘、捋回家去,拌以少許麪粉或麩皮,蒸了,食了,已經無油可拌。

這樣的麥飯已成爲主食,成爲填充肚子的坐莊食物。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別無選擇,漂亮的臉蛋和醜陋的黑臉也無法挑剔,都只能賴此物充飢,延續生命。

老人臉黃了腫了,年輕人也黃了腫了,小孩子黃了腫了,漂亮的臉蛋黃了腫了時尤爲令人嘆惋。

看來這種純粹以綠色野菜、野草爲食物的實踐,卻顯示出殘酷的結果;

提醒今天那些以綠色食物爲時尚、爲時髦的先生太太們,切勿矯枉過正,以免損害貴體。

近日和朋友到西安大雁塔下的一家陝北風味飯館就餐,一道“洋芋叉叉”的菜令人費解。

喫了一口便嚐出味來,便大膽探問:可是洋芋麥飯?

延安籍的女老闆笑答:對。關中叫麥飯,陝北叫洋芋叉叉。

把洋芋擦成絲,拌以上等白麪,蒸熟,拌油,仍然沿襲民間如我母親一樣的農家主婦的操作規程。

陝北盛產洋芋,用洋芋做成麥飯,原也是以菜代糧,變換一種花樣,和關中的麥飯無本質差別。

不過,現在由服務生用瓷盤端到餐桌上來的洋芋叉叉或者說洋芋麥飯,卻是一道菜,一種商品;

一種賣價不低的綠色食品,城裏人樂於掏腰包並讚賞不絕的超前保健食品。

家鄉的原野上,苜蓿種植已經大大減少。已經變得稀罕的苜蓿地,不容許任何人涉足動手採掐。

傳統的鄉俗已經斷止。

主人一茬接着一茬採下苜蓿芽來,用袋裝了,用車載了,送到城裏的蔬菜市場,賣一個好價錢。

鄉俗斷止了,日子好過了,這是現代生活法則。

母親的苜蓿麥飯、槐花麥飯已經成爲遙遠而又溫馨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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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盤珍饈,

山珍海味,

都比不上媽媽做的

那盤西紅柿炒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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