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進了院牆

  母親從不看日曆,母親對季節的辨認,是通過風來完成的。只要風吹草動,她就能曉知一切,包括人心、人情、人世。

  母親能從風來的方向準確地判斷出季節的更替。我以爲,風就是一個孤獨的寡居者,沒有兄弟沒有姐妹。當母親告訴我,冬天來臨了,西北風該起了,我才知道,不同的季節,風就會變幻不同的方向,它們有着各自的家,奔着各自的前程。它們從家園出發,行使着自己的使命,展示着自然的本真。無論溫馴、無論嘯叫、無論凜冽、無論狂躁,它們不會偏離事先確定了的遊戲規則。

  起風的時候,是在冬日的黃昏或者早晨。風呼呼地嘯叫着從北塬跟頭趔趄急竄下來,母親乾柴似的頭髮在風中瑟瑟發抖。幾千年的風,年年週而復始從某一個固定的地方出發,跌跌撞撞向我們的家園襲來,即使偶爾被野外的枯樹撕扯後,破碎了,但經過短暫的聚合,在撞進村子的片刻,又分散開來,擠過院牆、窗隙、門縫……躲進人家被窩,讓本來嚴寒的冬天更加瑟瑟發抖了。

  風這玩意兒的確愛顯山露水又最爲詭祕。你看不到,摸不着,但你無時無刻不感到它的存在。彷彿陰險的小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飆。風總會保持着自己的樣子,或肆意張揚,或靜如處子。當然,它的沉靜是爲了蓄積力量,以便更加肆無忌憚。

  河溝曾經茂盛的綠草漸漸微黃以至乾枯,牛們依然耐着性子,低頭辨認着每一棵草莖。冬日,牛被風狂躁地趕回牛圈,它們懶洋洋地在圈裏喫着農人窩冬的乾草,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出哞叫。如今,牛的耕作使命已然結束,開始向餐桌上的美味角色轉換,忍辱負重的犟牛形象從我心中,悄沒聲息地隱退了。也許,牛的悲劇是永恆的,在它們倔強的骨子裏包藏着柔弱和無助。面對血腥和屠殺,它們溫馴安詳,超然物外,實在讓我心裏湯湯水水的,有一絲疼痛。也許,這原本是牛們完成靈魂昇華後的最後境界,我卻總在爲之感動。

  野地裏一棵老柳樹,彎彎地扭結在風中,唯一的幾片枯葉被風張揚得翻飛着,或直衝天空,或打着旋。從嘯叫的風聲背後,分明能諦聽到春天姍姍的腳步。風懶了,沒力氣了,把樹葉摔落在河溝、田塍……偶爾的幾粒種子也就這樣被有意無意地拋灑在田間地頭,來年一場春雨,便發了綠芽,長成新枝,定然是無心插柳,也能成參天高樹、整片森林。

  雞們蹣跚在瑟瑟的風中,翅翼被風掀得翹向一邊,像古裝戲裏打扮怪異的殺手。雞們走不動了,只好貼着牆,擠成一堆,相互取暖。有趣的是,一隻黑狗在寒風中走着貓步:腿夾得緊緊的,稍不留神,會被風將掀向牆腳。

  對於風的記憶,從我記事始。那時,天奇寒,風似乎緊盯了人單薄的衣服,越是寒冷,它就越發逞狂,如一個不合時宜的孩子,偏在大人鬧心的時候張狂。在大風的夜晚我盼望着天明,在天明的時候又盼望着天黑,矛盾的心態,緣於我對寒冷的懼怕。

  在我很長的記憶中,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是個熱力充沛的人。母親從不怕冷,她習慣於將我冰涼的雙腳捂在她溫暖的衣服裏,把我冰涼的雙手捧在手心,用脣間哈出的熱氣爲我取暖。母親這個火爐,隨時都會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熱。

  我的童年,母親就是一堵遮風擋雨的牆,給了我源源不斷的溫熱。

  母親總會趕在季節的前面謀劃着季節,在日月的前面謀劃着日月。剛一立春,天氣就轉暖了,我們急急地要脫去褂襖。窩了一冬,的確該鬆弛一下胳膊腿了。母親說:冬天還沒完全過去,春捂秋凍,要注意保暖。我笑母親膽小,母親就說:“千萬不可大意,要防止倒春寒。”也就是說,危險往往產生於緊張過後的鬆懈。母親這番樸素的道理,真讓我佩服她的“哲學思想”,雖然,母親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可她憑經驗總結出來的道理是最聰慧的明證。

  作者:呂虎平

  主播:孫少劍

  後期:鮑元明

  編輯:武小娟

  審覈:馬永萍 夏劍鋒

  監製:李徵兵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