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食是蘇州文化的特質——極端地精緻,一隻蝦都可以分出蝦腦、蝦仁、蝦子三部分入菜,蝦殼入湯。對於蘇州人,它也就是風雅生活的一部分。

精到的蘇幫菜

清炒蝦仁、紅燒肚檔、薺菜炒蘑菇,再加上蝦餅和小餛飩。畫家葉放和作家陶文瑜請喫蘇幫菜,來到了平江區臨頓路潘儒巷這家叫做“吳門人家”的飯館。二層樓的店面不大,卻聲名不小,是老蘇州愛光顧的館子,2002年貝聿銘老先生在這裏喫到地道的家鄉味,欣然揮筆題詞“天珍海味”。

葉放和陶文瑜顯然是老主顧,兩位邊嘗邊向記者點評,“今天的蝦仁不夠糯;紅燒肚檔勾芡重了,顏色過深;蘑菇不似少女的新鮮,有點半老徐娘的感覺;蝦餅放蝦太少,油溫過高”。說到蝦餅,清朝袁枚《隨園食單》裏的記載是:“以蝦捶爛,團而煎之,即爲蝦餅。”放蝦過多,不容易做成團;放少了又蝦味不夠,葉、陶兩人說,“看來這廚子水平還不夠高,選擇了少放蝦的保守方法”。議論完了,兩人又相視而笑,“真正的美食家是不會每道菜都點評的,一桌酒席,只評印象深刻的一兩道菜而已”。

在葉放看來,蘇幫菜的最大特點是“時令”二字。蘇幫菜講究選料和火工。選料上不以珍奇爲貴,重博採時新,因材施藝。貴爲甲魚,過了菜花季節,即鄙稱“蚊字甲魚”,再難入名店之門。蘇州聞名於世的“水八仙”,指水生作物中茭白、蓮藕、南芡、茨菰、荸薺、水芹、紅菱、蓴菜等八個品種。這些蔬菜和河鮮,講究的就是個“嚐鮮”,喫對時令。於是不同時令菜一年中輪流上桌,“讓人相思了整整一年才見面,喫到了嘴裏,哪有不激動的道理?”

即使是一塊肉,也因四季不同而喫法各異。葉放和陶文瑜都記得,小時候春天喫醬汁肉,用紅米上色,最初是清明時祭祖必備的食品。秋天喫醬方和櫻桃肉,油重色深,貼補秋膘。冬天是蜜汁火方,外甜裏鹹,加火腿入味。

蘇幫菜火工講求“精到”,講究的一席菜當天是做不出來的,必須好幾天的準備。火勢大小、油溫高低、蒸氣緩急與投料次序,常常間不容髮,這是“精”。所謂“到”,即火候到家,恰到好處。如“碧螺蝦仁”斷生即上席方爲妙品;“醬方”須四邊垂倒,入口可化始稱合格。蘇幫菜尤其擅長燉、燜、煨、焐等火工菜。文火、密封,一氣呵成,“酒燜踵”、“黃燜鰻”、“叫化雞”、“母油鴨”均爲蘇州傳統火工菜的代表。

喫過午飯,記者隨葉、陶兩人來到蘇州國畫院所在“聽楓園”喝茶。“聽楓園”是宋代詞人吳應之紅樓閣的故址,清代時爲蘇州知府的書齋庭院,園內黃燦燦的臘梅正盛,柿子樹零落地掛着紅色小果兒。茶畢,上來三樣小點:玫瑰方糕、蔬菜蒸餃與魚味春捲,有甜有鹹,模樣精緻地躺在小蒸籠和盤子裏。

晚上去某家小店品嚐河豚,河豚魚皮肥美,但是內藏倒刺,極難剔除,於是初嘗者會不太習慣。陶文瑜說,真正的廚師高手會在河豚肉裏留一點點毒素,喫進去後舌脣持續略微發麻,此乃最妙境界。只是現在以食客安全爲第一,毒素全部除盡了。上海的美食家沈嘉祿也向記者提到,他小時候在弄堂口會看到宣傳畫,警告大家不要誤食河豚魚,它的毒素分佈在魚卵、卵巢、內臟、血和皮,全身只有肌肉無毒。燒河豚魚的廚師,必定是江湖上的“職業殺手”,每年元宵節後往城裏跑,受聘於某熟識的私營酒家,彼此有長期默契。整治河豚魚首先要大刀闊斧地剔除內臟,洗清血筋。燒煮時據說最好以酒代水,大火沸煮,中火燜透,直至收汁,時間約在一支半香。在河豚魚主要產地和消費場所江陰,廚師燒河豚魚是按分量計算酬金的,燒一公斤,得80元。不過這也是玩命的活計,河豚魚燒好後按規矩由廚師先喫,喫後乖乖地坐在廚房裏,可抽菸喝茶,但不許走開,兩個鐘頭後沒有問題了,纔可以讓客人大快朵頤。所以在江陰,河豚魚都是回鍋後上桌的,斷沒有現燒現喫。據說一個廚師做一季河豚,可得好幾萬元。

如今的蘇州,年輕人已經慢慢淡化“濃油赤醬”的口味了,川菜粵菜的飯館也一樣生意紅火。經營蘇幫菜的老字號顯然今非昔比,但是對老蘇州人和探究特色的遊客來說,有幾家百年老店不得不嘗。創始於清乾隆年間的松鶴樓菜館,被譽爲“蘇幫第一家”,經典名菜“松鼠鱖魚”、“姑蘇滷鴨”。坐落在常熟虞山腳下的王四酒家,始建於1887年,“叫化雞”、“鴨血糯”是風味獨特的著名菜餚。

園林裏的私家菜

畫家葉放對園林的興趣其實遠遠大於崑曲或美食。早年間私家園林裏的生活在這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身上打下了烙印。在他看來,園子裏無論戲曲或美食,都是園林生活的一部分,是古人享受園林藝術活生生的細節體現。“有外國朋友讓我總結蘇州人的生活哲理,我最後得出一句感受——蘇州人善於把‘形而上’的哲學,落實到喫、喝、玩、樂這樣‘形而下’的日常生活中。”

葉放的母親這一支的祖輩畢沅是乾隆年間的狀元,修過“適園”,外曾祖父畢詒策建過“畢園”,他們和修“獅子林”的貝家是世交。8歲前,少主人葉放在“畢園”裏曾過着老派的園林生活。如今回味,他感慨,“真正的私家菜是不止於溫飽、而要滿足文人鑑賞發揮需要的,有論有辯,客人和主人互相往來產生的”。蘇州自古交通便利,“水浮陸移,無所不至”。作爲古時經濟文化中心的蘇州,也成了文人墨客雲集的場所。隋開運河後,更是帆檣如林,食貨叢集,成爲我國東南最大的商業都會。從現存資料可見,唐宋時蘇州公私亭館酒樓遍於城內外,食客如堵,傳喝如流。明清時蘇州更是“小巷十家三酒店”、“七里山塘半酒樓”。名士們養戲班、也養廚班,或者固定聘用熟識的高級廚子。每逢聚會做東,便要廚子拿出幾個鎮得住場子的私家菜。比如名畫家張大千,邀朋結友中不斷讓家廚根據客人口味創新,嘗來試去,便把滿意的菜餚留入家譜記錄下來,“這真正是有錢有閒人把玩的美食”。

葉放記得自家的私房菜裏有一道“水燜蛋”,雖然原料普通,但是做法講究,從來沒有在別處喫到過。雞蛋加高湯打散後入油鍋透底翻炒,在蛋皮表面用小刀劃幾刀,倒上炒好的澆頭,澆頭的鮮汁全部滲透到蛋的縫隙裏。所謂澆頭,原料有蝦仁、乾貝、南腿、豆乾、扁尖、筍丁等時令菜,雞蛋外脆內嫩,特別香。“文革”中在政府任職的父親毀了家譜,這道菜也尋不到記錄了,但是葉放讓太太學會了這道“畢傢俬家菜”。家裏精緻的器皿、粉彩湯碗,堆了滿滿一櫥櫃加上兩大箱子,“文革”時也多上交了。

舊時文人崇尚“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遊歷生活,以親歷的知識積累方式雲遊。遊船成了重要交通工具,蘇州古蹟衆多,又是東方園林藝術薈萃之地,“歌臺舞榭相望”,成爲江南旅遊勝地。顯宦大賈、騷人豪客或宴飲於名媛書寓,形成了所謂的“書寓菜”,或載酒泛舟於水上,形成所謂“船菜”。船菜不用爆、炒而是以蒸、燉、燜、煨這樣一些燒煮方法進行加工,一般以火候菜爲主,岸上加工好後,到船上加熱即可。講究的菜式和船點也是文人們尋詩問古、激變思想的來源之一。陶文瑜記錄下一份船菜的菜譜,單是名字,其精細風流就可見一斑。粉點有“玫瑰松子石榴糕”、“薄荷棗泥蟠桃糕”等;麪點有“眉毛酥”、“水晶球酥”;正菜名曰“珠圓玉潤”、“翠堤春曉”、“滿天星斗”、“赤壁遺風”等等。

葉放還和朋友買下了太湖上的一艘百年老船,既是保護古船,也用來邀友遊玩。中秋節一幫知己“上百年船、喝百年茶、彈千古琴、賞萬年月”。雖然沒有品地道的船菜,但是喫草雞、本地魚蝦、果蔬,也是別有風味。

市井人家的精細喫食

蘇州人的精緻,不僅體現在大戶人家的富貴生活中,市井百姓也是食不厭精。蘇州人善於將平常之物做得精巧。沈復《浮生六記》中的芸娘便“善不費之皰,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陸文夫也曾提到,蘇州“家常菜都比較簡樸,可是簡樸得並不馬虎;經濟實惠,精心製作,這是蘇州人的特點”。

1963年出生的陶文瑜記得,“和碧螺春一樣,蝦子鯗魚一上市,母親就要抽個時間去觀前街採芝齋了,但母親買回來的,是蝦子鯗魚的屑末,就是碎小的鯗魚和散落的蝦子,相當於春天的碧腳。其實蝦子鯗魚的屑末更入滋味,到現在我還覺得比蝦子鯗魚要好喫,但現在買不到屑末了,大家生活水平提高了,商店裏只賣蝦子鯗魚,屑末有點拿不出手了。”陶家母親是省喫儉用的家庭主婦,“爲了節省一點點,她可能會少喫兩根油條,但是蝦子醬油的錢,她是捨得花的。”母親帶蝦子醬油回家,主要的用場就是早上喫稀飯時醮油條。

車前子寫過蘇州各樣小喫,什麼梅花脯、海棠糕、蟹殼黃,還有扁豆糕——小販們提着竹籃在書肆戲院等人流集中的地段站着,也不叫賣,但那種獨特的香氣老蘇州一聞見就饞得要流口水,他們知道扁豆糕上市了,聞香而至。扁豆糕是將扁豆籽蒸熟了,碾成粉加糖炒過,再製成糕,糕分兩層,下層扁豆爲淡綠色,上層摻了薄荷的米粉爲乳白色,喫時抹一點玫瑰醬,爲粉紅色,拿在手裏,淡綠乳白粉紅,好看極了,喫到嘴裏清涼香甜。初夏時節坐到開花的槐樹下喫,小蝴蝶一樣的槐花啪嗒落下一朵,啪嗒又落下一朵,看一個蘇州女孩子從對面石橋上姍姍走過,真是飽了口福又飽了眼福,那滋味別提有多美好。

哪怕如今,蘇州女人切一塊豆腐乾就可以切上兩個小時,“那真叫切得細,在這細磨功夫裏蘇州人獲得生活的無窮趣味”。年輕女作家朱文穎提到,在蘇州的精緻裏,有些已經完全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真實需要。比如說,以前的蘇州菜裏有一個炒綠豆芽。它的製作,是一根一根的,把雞絲嵌在綠豆芽裏,精細程度可以與蘇州刺繡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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