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出远门,大抵是不会好过的:昔时不比今日,沿路既没有旅馆客店,也没有车水马龙。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往往要披星戴月、翻山越岭;路上还会有数不清的艰险磨难、盗匪猛兽。陶渊明年轻时曾经远游,却是随着性子走走停停,既无时间苛待,更没有使命掣肘。可公事就不同了:“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公人们有交代在身,即便“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也不得不加紧赶路,以防误了官家的大事。陶渊明文人出身,又在浔阳柴桑怡然自得多年,原先对往返远途的公人故事也只是听说,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般紧迫的时候。
然而,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现在自己滞留在这个地方,离他想要探望的家人仅一江之遥。思来想去,“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的归隐想法再一次跃然纸上———或许,对田园诗人来说,什么政治抱负、仕途理想,本就是多余的,他注定要在什么都没有的陶家园里潦倒下去,等着自己死后成为后世文人眼中的丰碑。
“当年讵有己,纵心何复疑!”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中最宝贵的又是青春。对陶渊明而言,青春韶华早已离他而去,年未不惑就已经斑白的发丝也在无情地提醒他:时间不多了。可是,对现在的陶渊明来说,他应该更想把捉襟见肘的时间花在建功立业上吧?毕竟,作为陶侃的后代,陶渊明没有理由拒绝那份姗姗来迟的诱惑。
晋安帝隆安元年(397),司马道子朋党继续在朝廷中一手遮天;新继任的皇帝司马德宗虽然已年满15岁,却是个连寒暑冷热、温饱饥饿都不懂得的白痴皇帝。有主如此,做权臣的司马道子当然十分开心,反正现在朝中的大小事务本来就是靠着他的决断独掌乾坤,现在倒连请皇帝盖玉玺的工夫都省去了,于是司马道子行事主政更加骄纵,连同他那个年仅16岁的儿子司马元显,也开始积极谋划,准备接任父亲的权臣之位了。
事情做到这一步,所有人都明白会稽王父子的算盘是朝着哪条通途大道啪啪作响了。
只是司马父子似乎忘了,无论他们在朝中有多少呼风唤雨的能耐,最终决定皇朝未来的都不是都城里的权臣———赵高死在了咸阳,吕氏死在了长安,王莽死在了出逃路上,而篡权成功的曹马两家,他们背后都有着相同的地方:军队。
那么军队又在哪里?军队在地方,在那些雄霸一方的刺史手中。
青兖刺史王恭就很不喜欢司马氏父子的专权行为,尤其看不上司马道子最大的心腹王国宝那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德行,时刻想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这个想法在孝武帝司马曜驾崩、安帝司马德宗登基后变得愈加炽烈起来。终于在这一年的7月,王恭联合荆州刺史殷仲堪,以诛除王国宝的名义大举起兵,准备趁势讨伐司马氏父子。
大难当头,见惯了杀人不见血的司马道子对真正的腥风血雨毫无抵抗能力,被吓得团团乱转;倒是年仅16岁的司马元显极力劝父亲出兵抵御。司马道子无奈,便任命儿子为征虏将军,让他带着建康守军和徐州兵前往克敌。但大军出发没多久,早被王恭吓破胆的司马道子竟迅速改变心意,命人将王国宝逮捕后赐死,还一道杀掉了王绪,摆明态度向意在自己的青兖刺史示弱。
似乎是担心王恭借机继续作乱,司马道子彻底摒弃了权臣的威严和架子,专程派人前往王恭营中道歉,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他的示弱令王恭十分受用,不久王恭就撤了反兵,回到京口驻扎;司马道子的首次危机就此渡过。
此时的陶渊明还待在陶家园中,寻思自己是否真应遵从内心的热切盼望,前往刺史们的治所里谋一个生计,好抚慰那颗年过30却仍悸动不止的雄心。结果,上天似乎真应了他的犹豫,再次向东晋抛来了灾难。
打退(如果算是“打”的话)王恭和殷仲堪的军事讨伐后,司马道子对外地刺史的军权十分忌惮,于是准备将自己的族中心腹安排到地方,引以为外援。这一举动自然招来那些在地方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官员不满———他们有人终生都没去过建康,如今却将要看着建康人的脸色行事,不悦之情溢于言表。隆安二年(398),因不满司马道子任命司马王愉接任江州刺史职务并占据己方地盘,豫州刺史庾楷上表无果后找到一年前刚讨伐过建康的王恭,极力劝诱他再次讨伐司马氏。王恭被他说动,决定7月再次出兵建康;不过鉴于司马氏已经有人在外地做了刺史,除了殷仲堪、庾楷、南蛮校尉杨佺期外,王恭决定为自己再寻找一个帮手。
这个帮手是广州刺史桓玄,他就是陶渊明后来找到的“明主”。
桓玄不是别人,正是桓温最喜爱的儿子之一。373年桓温死后,桓玄的叔叔桓冲继承了他的扬州刺史职务和军队,5岁的桓玄则袭封南郡公爵位。他长相英武,为人豪迈爽朗,还善写书画文章,博学多才,很得当时荆江地区的文人名士们看重。有这些人的追捧,桓玄自己也颇负大志,认为他注定要做出一些豪杰雄主的事迹来。只是由于桓温晚年对篡位情有独钟,所以东晋朝堂对桓氏十分防备,直到太元十六年(391),20出头的桓玄才被召往建康,成为太子司马德宗的侍从。
后来,不堪忍受猜忌的桓玄离开建康,前往荆州的治所江陵居住;这里是桓氏的传统势力范围,桓玄叔侄、父子在此横行多年,当地百姓们对他们又敬又怕。时任荆州刺史的殷仲堪注意到桓玄的影响力,因此对他多有笼络;桓玄则有心借助殷仲堪的军力为自己的政治抱负做后盾,两个人就此结为同盟。
王恭第一次兴兵后,司马道子终于发现了盘踞在荆州的桓玄。本着既无近忧则必有远虑的担心,司马道子将桓玄派往广州做刺史———陶侃遭受王敦排挤时担任过的职位。桓玄从容地接受了这个不公的任命,却并未前往广州履职。恰逢王恭二次举兵,桓玄便同殷仲堪追随王恭讨伐司马氏,并在石头城大败朝廷军队。
身在浔阳柴桑的陶渊明,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这个不到30岁就威名传遍天下的桓温之子。
然而到了9月,事态却出现了极具戏剧性的转变,天生的阴谋家司马元显再次展现自己阴毒如妖的政治手腕:他知道,王恭之所以一而再地讨伐建康,绝不是因为这个人有什么深不可测的政治企图,而是王恭自恃武力过人,相信他的军队战无不胜。只不过,这个所谓的“战无不胜”,其实和王恭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他的战功其实主要建立在那支军队身上———曾经以一敌十、大破前秦80万大军的东晋精锐“北府军”。
司马元显记得,现任北府军将领刘牢之对王恭的轻视很不高兴,时刻想要将他取而代之。于是,司马元显令庐江太守高素前往勾连刘牢之,将王恭的青兖二州做筹码,终于引得刘牢之叛变,直接导致王恭兵败后被朝廷擒杀,王恭的讨伐大业就此功亏一篑。
然而,天下的大乱并没有随着王恭的被杀而陷入消停:桓玄、殷仲堪等人仍在建康上游的浔阳驻兵,并推举桓玄为盟主,准备继续讨伐司马氏,直到殷仲堪接受朝廷抚慰后才宣告平息。与此同时,被军阀混战折磨得无以复加的东晋百姓也已忍无可忍,准备向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贵人们讨债了。
隆安三年(399),“五斗米道”道士孙恩宣布起义,带领义军进攻上虞,进而攻打会稽。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这场作乱中,孙恩的义军斩杀了坐地画符请“鬼兵”的会稽内史、陶渊明的老上司王凝之。捷报传来后,周边郡县立刻响应孙恩,瞬间拥起数十万兵马,准备继续攻打都城建康,图谋改朝换代。
到了这个时候,陶渊明就算是想继续待在陶家园做隐士,怕也做不成了———孙恩据守会稽时,为了立威而大肆诛杀异己,甚至连妇女婴孩都不肯放过。陶渊明对这些打着宗教招牌造反的人虽然说不上讨厌,但也绝不可能喜欢他们血流成河、杀人如麻的作风。可是,如果不跟孙恩同流合污,他五柳先生一个文人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今时今日的情景,与曾祖陶侃平叛时又是何等的相似。
想到这里,心中那个时隐时现的声音,已然被放大成为一头怒吼的野兽了。
投桓玄去!
孙恩攻陷会稽后不久,已经成为江州刺史的桓玄宣布,他将带兵镇压孙恩乱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陶渊明走出了浔阳柴桑,再次前往江州。这一次等待他的,不是莫名其妙的祭酒,也不是庶务繁杂的主簿,而是桓玄的幕府。在这个自古以来就充满政治暗示的地方,陶渊明将真正展开一次为即将熄灭的政治理想而奋斗的人生。
赴任前,陶渊明一定是看得起桓玄的:初到江州刺史任上,桓玄就利用清谈和文采在当地建立了不小的雅名,甚至还结交过庐山的高僧慧远———后者与陶渊明亦师亦友,关系非比寻常。陶渊明二次出仕时的介绍人始终不闻其名,这个慧远也一直是“嫌疑人”之一。
“敬道公,听闻公要讨伐孙贼?”
“玄正有此意,大师有何见教?”
“尘外之人,不敢论方内之事。只是敬道公若心怀黎民,有戡乱之志,贫僧处倒有个不大不小的助力。”
“哦?”桓玄一下就来了兴趣,“是何方高人?可有过出身?”
“故大司马、长沙陶桓公曾孙、故丞相、令尊宣武公参军孟万年外孙,前江州祭酒———五柳先生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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