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民國時代,談文化人物的魅力值,衆所公認首屈一指的,大概還得屬安徽績溪胡適之吧。


這個人,是非功過暫且不議,論性情可說那個時代最顯寬厚,也是最具感召力之人,“人情味”之濃幾乎超過他的“學術味”,遂使得“我的朋友胡適之”這話,成爲整個時代美談。極端而論,中國文化肇基以來,都罕出這等新型文人。宿德清英,炳蔚遺澤,以至於他謝世58年後的當下,他的聲音還不是浪花餘沫,還有無數中國知識分子追思緬懷着他。這份榮光與禮遇,只怕魯迅也是比不了的。

傳統中國人,最講求“福報”,所謂積德累善沾及子孫是也;也最忌諱“絕後”,視爲宿世造業重罪輕報。從這一點看,終身致力於做“好人”、做“完人”的胡適,又恰可能是民國文化大佬中,爲“天道眷顧”至淺的一位:二子一女,愛女早夭、幼子尋短見,長子胡祖望則不免庸碌,無法傳承他的學問,讓他常感遺憾。胡祖望雖2005年纔去世,但他晚年留給故鄉的唯一痕跡,不過是給老家侄子的一封信。裏面說,“我年老體衰,想回家祭祖,恐不能成行”。


胡適唯一可傳香火的孫子胡復,現年65歲,獨居美國,生來殘疾,終生未婚,更沒生養——多年前,曾側聞一海外學者閒談,似還是同性取向者。據安徽績溪上莊村“胡適故居文化館”的館長,也是胡適嫡親堂侄孫胡育凱先生說法,胡復“曾回來過一次,但已徹底美國化,是ABC(指只存黃皮膚完全西方人)了”。

胡適身後,到了孫兒一輩,已沒有血脈傳續,是國人所謂“絕後”,真正“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一定是他未曾想到的,也不太情願面對的吧。

胡適14歲起就遠行於外,離家前他母親就給他定了與“小腳村姑”江冬秀的婚事。1917年,胡適回國,受任北大教授,開始暴得大名。


彼時留學生,歸國第一要事,往往就是與原配離婚。胡適表現完全不同。回國半年後,27歲的他,不顧周圍勸阻,生日那天毅然與江冬秀完婚,且終身不渝,成爲民國奇聞一樁。從他日記中,我們大概可得知,他會如此做,除了要守諾的道德自律之外,還有一大要因,當在於江冬秀在老家一直盡心盡力照顧他母親,他是極爲感激的。日後,他對江冬秀千隨百順,除了日久情深,也有這個因素在發揮助攻吧。

胡、江夫婦,結婚45年,育有二子一女。他是“謝公偏憐女”,偏偏獨女胡素斐,5歲那年就因患肺病夭殤了。五四時期,有兩位文化名人,都是女兒短折,往後動不動就感傷不已寫文字追想的,周作人以外,就是胡適。他終身都很自責,認爲“早點請好的醫生給她醫治,也許不會死”,在家信中不斷表示懺悔之意。

兩個兒子,倒是順利長大成人。長子胡祖望,是結婚一年半的1919年3月降生,那時他摯愛的寡母已棄世4個月了。因感念母親,胡適特意爲之取名“祖望”,寓有胡適對雙親的悲悼之意。幼子胡思杜,則生在1921年12月17日,恰好與他自己的生日重合,他欣喜不已。取名“思杜”,是追懷大洋彼岸的恩師,哲學家約翰·杜威的教導之情。

所以,他對子女的取名,是帶着他“酌水知源”寓意的:或爲悼念生身之母,或爲感恩精神再造之師。女兒胡素斐,則是對他白話文“最早的同志”、“赫貞江上”的故人陳衡哲(筆名莎菲)表達謝忱。這位大破大立的新文人領袖,論爲人性情、論價值觀念,委實是深具舊傳統德範的。


可遺憾在於,這倆兒子都天資有限,無法“奕葉傳芳箕裘相繼”。1940年代,胡適就多番承認,自己對兒子們的教育,是失敗的。

的確,他27歲開始做父親,同時起就一直是中國文化界頭號明星,始終忙碌於各種事務,對於兩個兒子的養育,的確是很疏漏的。胡府家務,及子女教育,都由沒文化的江冬秀一手操持。胡祖望晚年回憶,“平時連聊天、談話的機會都非常難的,但父親仍是我的偶像”。所以,也一直有聲音認爲,胡適倆兒子,不僅相貌、天資遺傳自其母,後來比較平庸,也是江冬秀影響之故。


從胡適日記,與時人羅爾綱等人回憶看,胡祖望、胡思杜兄弟,天份確實一般,學識素養更是常人而已。相對而言,長子胡祖望性格和順,自小就能獨立生活,對父親胡適能言聽事行,學習也尚算踏實,可成效總差強人意,甚至到了“成績欠佳”的田地。胡祖望爲人,不失誠篤憨厚,可其父的文采風流與任事才幹,到底是全然無涉了。

也因此,他雖出身文化名門,可未曾子承父業,選擇從文或參政之路,而是考入西南聯大工學院,學機械專業,接着於1939年8月,即胡適擔任駐美大使期間,也隨同至美國,入讀其父母校康奈爾大學,繼續航空機械專業,以工程師終其身。胡祖望的一大幸運,可能在於,他找了個好妻子,名爲曾淑昭,相濡以沫了一輩子。


值得八卦的是,大詩人穆旦,在抗戰期間曾苦戀過一位女子,據易彬《穆旦傳》,似已經發展爲男女朋友,且爲她寫過不少情詩,而這位女子就是曾淑昭。她是重慶人,與穆旦因故分手後,1949年10月與胡祖望在泰國曼谷成婚。2011年,年屆九旬的她,還曾回鄉探望妹妹,稱“胡適在世時沒積蓄”,批評大陸新晉富人“表現得較浮躁,喜歡炫富,喜歡高調奢華”,不像過去人。

也許,胡祖望如此平凡,無形中反倒成爲保全之道,讓他得以平靜度過一生。2005年,86歲的他,病逝於華盛頓,是胡家幾代中最長壽的一位。


胡適後人中,論命運最坎坷,也最令人唏噓的,當然屬他次子胡思杜。

本來,如此這樣一位名門官學二代,又有父如此,不說身泰利遂公卿弁冕,至少無災無難是完全可以的。造化弄人的是,因爲他的過度任性與天真,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他的命運從此翻轉直下。未曾嘗過戀愛的滋味,就拿一根冰冷的繩索,悽慘結束了自己年僅36歲的生命。他的遭際,實以一人之命,見證着一個時代的荒亂與荒謬,還有殘酷。


胡思杜的性格,與其兄長比起來,是叛逆好動的,也讓其父失望最多。從現有材料可知,他爲人較爲浮躁,喜好交遊,自小就不好讀書。1941年,他方20歲,國內名校考不取,遂投靠大使父親,終於努力考進美國大學,可輾轉三所都未能畢業。1948年,他也跟着回國。開始,山東大學歷史系曾有意聘任其爲教師,胡適聽聞還很生氣,說這是一種侮辱。他覺得胡思杜不夠格,只讓他去北平圖書館當名義工。

從此,胡思杜成爲圖書館管理員。時代如果沒啥波盪,他的人生本也可以歲月靜好的。弔詭在於,他幸或不幸,碰上了天地玄黃的轉折社會,他如此一個名門子弟,溫柔鄉長大成人,又少不經事,加上彼時進步力量鼓動之能也是世所罕見的,他如何免疫得了這等誘惑?與當時很多子弟一樣,與家庭分道揚鑣,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了。這也是很詭異的:胡適號稱民國知識分子中,最具魅力與遠見之人,可他其實連親生骨肉都感化不了,拯救不了,只能眼睜睜看他走向不歸路。


所以,1948年秋冬時分,當全家都倉皇辭廟之時,他竟然拒絕走上南去的飛機。那時,蔣氏預備了三架飛機,請胡適安排人馬去臺。他自己也藏私情,將小兒胡思杜也列入了名單。只是,據說當他先行抵達後,去迎接第二架飛機時,機艙內竟寥寥無幾。一個有名的講法,說胡適一個人,面對此景,在機場潸然淚下。我相信,以他的遠見,他彼時的哭,除了哭家國、哭友人,或許也有預想過,與滯留的小兒子將是場生死離別吧。

果然,稍後不久,胡思杜被迫表態,狠狠批判了向所崇拜的父親,只是仍沒法逃離天羅地網,最終上吊自戕了。 據現有資料,胡思杜死後數月,胡適實際已從香江那邊知曉了這一噩耗,只是他似乎拒絕相信——餘生他都沒再提此事,遺囑中還特意交代,要給胡思杜留些東西,畢竟他“還沒成家”。


圖:1952年臺北,排隊候場聽胡演說的人羣,據說裏面有李敖

儘管,他死後其祕書王志維協助清點,發現他除了書籍、信件、文稿等,身後給家人留下的全部財產,只有135美元。

每個時代,都總是充滿反諷的:民國時期,有兩位旗幟性的“學術大師”,分別抉擇左右兩大陣營,可也都在遲暮晚年,親身見證親兒子的被迫“自絕”,悲痛至死不解。

這兩位“大師”,其一是胡適之,另一則爲郭沫若。或許,我們可以藉此明白,在那樣一個刀兵水火命如草芥的亂世,天地是如此不仁:不僅村哥里婦餓殍遍野,連上流人士也都在顛沛流離,無路可逃。而濁世的知識分子,無論左之右之,都無法保全妻兒性命,真正是“天災乘之,人禍臨之,蕩析離居,轉死溝洫”而已。李敖感慨說,“這是胡適的悲劇,也是中國人的悲劇”。


胡適自己,是突然倒地去世,他那倖存的長子一支流脈,也僅能“及身而免”:胡祖望夫婦只生了一個兒子,胡適爲之取名胡復,可自小就患上小兒麻痹,跛足殘疾。胡適很疼愛這個獨孫,晚年日記、書信中反覆提及“仔仔”。兒媳攜孫返臺看望他,他發覺小孫子只能講粵語,不會說國語,更不通老家徽州話,還期盼她能教教孩子。


可惜,胡復7歲時,胡適就去世了,沒能夠親身教導。後來的胡復,在美國成長,上康奈爾大學,後來還官至美勞工部爭議司司長,不算差勁。但他不僅沒有從文,至今65歲也不婚,更沒孩子,隨母親曾淑昭落寞而居,胡適的“君子之澤”,就此而斬。紀錄片《重回胡適之路》的導演高小龍,2013年前往美國華盛頓時,曾拜訪胡復。他眼中的胡復,“有高度近視,慣用左手,會一點簡單的閩南話,完全是一個華僑的樣子”。


胡復對祖父還有深厚情感,但他已不願提及往事了。胡適後人,只是在等待“謝幕”。如今大陸,績溪上莊村,剩下與胡適血緣關係最近之人,是年近70的胡毓菁。他是胡適的曾侄孫。1950年代,胡毓菁也受胡適“連累”,小學畢業後就失去了上中學的機會,爲之半生困頓。他面對記者,曾感嘆萬端,“如果我能選的話,我不要生在胡適這個家”。


也許,有一個偉大的至親,有時候也是件很悲劇的事情。只是,我們似乎應該堅信,假若歷史真是一盆黃河水的話,只要時間足夠,只要人們足夠有耐心,大家終歸會看到清濁分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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