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吟

来源:《品读》2020年第5期

不知道啥时开始,我爸也进入了老年人捡废品的行列。

那天和女友散步,她极认真地说:如果我妈还活着,她就是去捡垃圾我也由着她。

为什么?我不解。

她说,你没注意到,现在不少老人都捡垃圾。

就在回头的一刹那,我定住了。那个从垃圾桶里拎出一个纸箱子的,就是我爸。

打小就知道我爸节俭,但现在我爸和我妈的退休金不少,还有我们姐弟4个时常关照,他们的日子富足有余呀。

捡垃圾?这让我们做儿女的情何以堪?

我爸3岁没了母亲。17岁只身从胶东半岛投奔在沈阳开水果店的我姨奶奶。

一年后,全国进入热火朝天的大建设,我爸参加了工作。从沈阳到长春再到北京,我爸认认真真地学习了半年后,成为一名吊车司机。

彼时,抚摸着钢铁铸就的庞然大物,扬头遥望着高悬在半空的吊钩,青春的激情燃烧成一轮红日,照耀着初出茅庐的我爸。他说,那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然后,来到了内蒙古包头市,在黄沙肆虐中为包钢的建设贡献力量。

我爸对工作的热爱是出了名的。他开的那辆履带式15米拔杆的吊车,很快就不能满足日益增长的工程需求了,我爸就和技术人员一道,给这个庞然大物动手术。

不知道他们经过多少实验和改革,硬是将25吨、15米拔杆的吊车改造成45吨、25米拔杆;然后,又转战北方各个建筑工地。我爸特自豪地说,那时没有现成的材料,大多都是从废料堆里捡回来的替代品。

当年,八个样板戏中,我爸最爱听《海港》。其中马洪亮的一段唱是他的最爱,也十分享用——“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这唱词唱到我爸的心田里了,所以,我弟一唱,我爸就一脸春光灿烂。纵然心里有多大的不痛快,也会云开雾散。

半个世纪过去了,北疆边陲包头市已经从全城只有63棵树的水旱码头,繁荣成一座享誉全国的现代化工业城市;我爸也从毛头小伙儿,成为华发满头的耄耋老人,但对车,尤其是大型车、吊车热爱依旧。

当然他还有一个爱好:捡废品。小到螺丝螺母,大到自行车零件,都放到家中的“百宝箱”里。以前,邻居谁家修个自行车、缝纫机、电葫芦,都找我爸要零件。现在呢,偶然有邻居需要个什么扳子、改锥、钳子的,也会敲我父母家的门。

我儿子小时候最知道姥爷的心思,常常指着公路上奔跑的混凝土罐车或垃圾车,一脸郑重地说:姥爷,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个这样的车啊。我爸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如今,每次坐上我弟的轿车,我爸都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我知道,这表情的背后,一定有澎湃的思绪和情感涌动。有时,我爸也会按捺不住来一句:当年,我开的车……然后一耸肩,把话咽下。

我们便会意地笑起来,给老爷子一副安慰剂:倒退半个世纪,您上班一准开百吨大吊车,下班开公交车,休息天开大皮卡……我爸就笑成一朵花,一口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洁白的光。

从大吊车转移到自行车,我爸真的是老了。“我开不成车还不能骑车呀?”这是我爸常挂在嘴边的话。

那天,我爸骑着他心爱的24型自行车去早市买菜,一不留神碰着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地上,拒绝我爸要扶起她的手,大声嚷道:你敢撞我?我都七十多岁了!我爸笑呵呵地说,起来吧大妹子,我都八十七了。老太太一听,悻悻地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嘟嘟囔囔着走了。

自行车我爸还是照骑不误。前几天在小区门口,遇一辆轿车猛冲过来,我爸赶紧捏闸,结果自行车在轿车前翻倒了。轿车司机是位姑娘,惊得一脸煞白,不知所措。

我爸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土,先安慰人家:没事没事,我自己倒的,你走吧。回到家,我爸从兜里掏出一节铅丝来。他一面往腿上抹碘酒一面说,我光顾着看地上的那段铅丝了,没注意那姑娘进小区还敢踩油门。

有天超市搞活动,我爸买了一袋50斤的面粉,用他的爱车驮到楼下,让邻居搭了把手把面袋子放在自己肩上,然后步履矫健地上了2楼。

事后,我和我弟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下了,大呼使不得,我爸却自豪地一笑说,这才哪到哪呀,想当年,四十多吨的……

我妈抢白道:对,那是你老陈用手拎起来的?

我爸就来了精神,说,日本人70岁还工作呢,若咱们国家允许,我也去!

我爸说,现在的年轻人啥都扔,看着可惜。你们别管我啊,这是我的事!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先进来的是摞着的两个大纸箱子,然后才闪出一张笑脸:陈大爷,给您放哪儿?我爸高兴地说,楼上楼下的邻居时常把废品给我送过来。

……

那以后,我们姐弟家的废品都给我爸攒着。

作者:陈吟

来源:《品读》2020年第5期

责编:张初 | 校对:尤立(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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