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念

1916年,剛剛進入四月份,對於因西南護國運動興起而在一週前廢除帝制的袁世凱來說,日子並沒有因他的主動妥協而顯得好過一點。以蔡鍔爲代表的西南系地方實力派絲毫不理睬他的善意,反而變本加厲地催促其退位——不是不當洪憲皇帝,而是連總統都一併辭去。

這樣,袁世凱倒是不得不認真考慮下野問題了——因爲此時督理四川軍務的成武將軍陳宧已經私下同蔡鍔停戰,北京政府想要消滅護國軍,短時間內無所措手足。

按師爺們提供的建議,他要面對三個問題:輿論、外交、軍事。據說袁世凱聽罷大笑道:“輿論?中國哪有什麼輿論!即使真有,也沒有任何左右時局的力量。”而對於外交,他有着十足的把握。畢竟,他在前清擔任過外務部大臣。

最關鍵還是軍事。

“難道西南系真的能夠打倒我?”四月初,袁世凱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他並非輕視蔡鍔,而是雲南本就不富有,要供給護國軍持續不斷地進攻,恐有飢寒之虞。而且陳宧手下的中央軍就有精銳的三支混成旅,曹錕又率大軍已經深入瀘州納溪一線。即使現在已經停戰,袁世凱就不信蔡鍔有能力繼續進兵,乃至推翻自己的政權。

然而,幕僚張國淦一句話點醒了他:“危機不在西南,而在東南。”東南,不就是指代表北洋系督理江蘇軍務的宣武上將軍馮國璋嘛!

當時誠然是流言紛紛。據說,唐繼堯正是因爲馮國璋表示反袁,才揭起了護國起義的大旗;據說陸榮廷也是因爲馮氏同意反袁,才宣佈廣西獨立;據說陳宧也是得到馮國璋願意攜手反袁的保證,才堅定地同西南系停戰。對於這些政治謠言,馮氏安居南京,既不承認,更不否認。

但是袁世凱必須要知道其明確態度。於是派了自己的幕僚長阮忠樞南下,當面探聽馮氏的口風。然而,馮國璋對於袁氏的進退出處絕口不提。到4月12日,浙江的地方實力派也鬧起了反袁獨立,其鄰居江蘇當然大爲震動,厲兵秣馬。有了這個話頭,等了好久的馮國璋終於給袁世凱上了個摺子。

那天是16日,以“韻目代日”的慣例,這份摺子被稱爲“銑電”。馮國璋出了名的黯弱無能,因此這通電文也是邏輯混亂、思維含糊。但其行文到最後,卻是劍拔弩張,咄咄逼人,其不臣之心呼之欲出。

有人說,真正逼死袁世凱的,其實不是什麼“二陳湯”,而就是這份電報。按照時間來算,袁世凱接到馮氏通電五十天後就一命嗚呼了,說是其間有因果關係,也未嘗不可。然而,一份電報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嗎?讓我們來看個究竟。

銑電開頭是這麼說的:“竊自滇事發生,國璋屢欲有陳,輒以幹冒尊嚴,懼受譴責。茲者禍迫燃眉,難安緘默,謹爲鈞座瀝陳之。”

所謂“滇事”,指的是蔡鍔、唐繼堯於上年底在昆明稱兵起義,此爲護國運動的發端。問題在於,對於袁世凱及其北京政府而言,蔡鍔等人起兵滇黔,是十足的藩鎮叛逆,而身爲封疆大吏的馮國璋,對此卻用“滇事”二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這種“中立化”的語態,實際上已經在政治上同袁世凱拉開了距離。

之前馮國璋無論對於“滇事”還是國事,都置之不言。而現在爲何“難安緘默”呢?所謂“禍迫燃眉”是自我立場的表述,也就是說,江蘇將軍府遭到了大麻煩。

——就在四天之前,也就是4月12日,浙江地方實力派突然宣佈全省獨立,明確反袁。這顯然威脅到了江蘇的防務和安全。於是,馮國璋就絮絮叨叨地開始“嘆苦經”了:

“比年以來,樞府採用集權,無論兵力財力,均歸中央遙制。即以軍隊言,各省自有之兵一律裁減,一旦發生事變,統系不一,調遣爲難。將軍、巡按使之實權,幾至限於一城,不能更及省外。蘇省秩序雖稱寧謐,然初聞浙警,全部震驚。”

“初聞浙警,全部震驚”是前面那麼多抱怨的理由,而那麼多抱怨無論在事實上還是邏輯上,都並不能自圓其說。但如此文本,正好深刻地反映了馮國璋的怨望之心是怎麼產生的。

1913年夏,國民黨的“二次革命”失敗後,馮國璋代表北洋系出鎮東南,任江蘇將軍。依照前清慣例,以馮氏的資望及江蘇的重要,中央政府應該設立一個類似“兩江總督”的職位,由馮氏擔任。然而袁世凱作出兩項部署,令馮國璋徹底心寒。

第一項部署是1913年底,袁氏任命北洋系旁支大將張勳爲長江巡閱使,駐軍徐州。僅從頭銜來看,“長江巡閱使”顯然不受“江蘇將軍”的節制,要命的是,前者似乎更像前清的“兩江總督”。而且張勳開府徐州,即是手握徐海一線。如此,馮國璋轄區的三分之一,也就是江蘇的北部便成了張勳的地盤。

幸好馮國璋並不是那種營營役役爭權奪利的人,而且說實話,徐海大地素稱貧瘠,其重要在於其是軍事要衝,而非財賦重地。對於江蘇來說,失去徐海,其實是扔了個包袱。於是馮國璋忍了下來。

就這樣糊里糊塗過了近兩年,1915年深秋,上海鎮守使鄭汝成被革命黨人陳其美派出的刺客狙殺。當時中央政府控制上海地區的,是兩位職權相當於前清總兵的鎮守使,分別駐軍於上海和松江。馮國璋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鄭汝成被殺後,袁世凱索性將這兩個鎮守使一併裁撤,新設淞滬護軍使,由前松江鎮守使楊善德出任。

這下問題來了。

“護軍使”是袁世凱時期一個獨特的職務設計。就關內而言,原本幾乎所有省份的軍政一把手都由“都督”改成了督理該省軍務的“將軍”,但是有兩個省,袁世凱認爲軍力弱小,而且都督也資望不足,也夠不上“將軍”。因此,就發明了“護軍使”這個半吊子職務。

之前只有貴州、福建有護軍使,現在上海(淞滬)也有了。也就是說,上海地區被賦權升格,成了省級行政單位。

江蘇失去了上海;馮國璋失去了上海。這對於馮氏的打擊,顯然超過江蘇失去徐海百倍之多。徐海不過是包袱,而上海淞滬,包圍英法兩大租界,並掌控海關和出海口,一向是前清的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的核心關注區域。

如今,江蘇失去上海,起碼減少了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這是擺明着袁世凱在欺負馮國璋了。

據時人回憶,說馮國璋曾經私下問過袁世凱有關帝制的可能,通常的版本是這樣的:

袁世凱斬釘截鐵地回答了馮氏,大意是:我現在已經是終身總統,尊榮已極,如果是做皇帝,無非傳位給兒子。但我大兒子是殘疾,二兒子要做名士,我位子傳給誰?而且自古帝王家兒孫沒有好下場,我總不成害自己孩子?我現在已經在英國購置了別業,你們再傳這種謠言,我就隱遁海外,從此不問世事。

但是,袁世凱還是帝制自爲,因此馮國璋嚐到了被騙的苦痛,所以內心開始憎恨袁氏云云。

其實,政客在語言表態上的翻雲覆雨,並不能代表真正在欺瞞下屬。原本領導也不可能同部下事事推心置腹。馮國璋縱橫政壇數十年,這個道理不會不懂。真正令他憤怒的是利益——自己的地盤、權益、尊嚴,在一步步受到侵蝕。張勳佔據徐海,自己的地理地盤去掉了三分之一;上海設立護軍使,自己的經濟地盤去掉了三分之一。這些袁世凱的直接部署,才真正讓馮國璋心寒心冷。

而且,放個張勳在徐州,在地緣上還可以理解。張勳畢竟是北洋老將,總要有個安置,令其駐軍蘇北,倒也是方便馮國璋監管。

但上海呢?或袁世凱真信任馮氏,不會將這塊地盤奪走。

——黯弱無能如馮國璋者,也開始要昂首反抗了。

在上述電文中,馮國璋抱怨袁世凱連年削弱地方諸侯的兵權,以致兵備非常而捉襟見肘。其實這話在事實和邏輯上都說不通。

既然“無論兵力財力,均歸中央遙制”,那麼雲南起兵的軍隊械彈從何而來?既然“省自有之兵一律裁減”,那麼何以浙江獨立會連帶江蘇都大爲震動?既然“一旦發生事變,統系不一,調遣爲難”,那麼何以護國軍被成功地阻斷在川西?既然“將軍、巡按使之實權,幾至限於一城”,那麼何以效忠中央的龍濟光會被反袁的廣西實力派陸榮廷逼得反袁獨立?

就邏輯而言,雲南的起兵、廣西附和、浙江獨立,都顯示出“樞府採用集權,無論兵力財力,均歸中央遙制”的必要性。如果說這個政策有該被指責的地方,也在於其做得還遠遠不夠,不到位不徹底。否則,西南系根本就無力反抗中央。

當然,馮國璋不是來講道理的。其目的也不僅僅是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的實權被削弱、利益被侵奪,而是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他先說了句上面這些袁世凱的政策造成的直接後果:“蘇省秩序雖稱寧謐,然初聞浙警,全部震驚。”也就是說,浙江獨立的警訊傳來,我非常被動,乃至全軍震動。

接着,馮國璋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江蘇對局面的應對:“倘國是久不解決,星火或竟燎原,國璋即欲盡守土之責,亦恐力不從心。”

——我不管了!“國是久不解決”,意思是“國家大事如果不按照我的方案解決”;“星火或竟燎原”,意思是“我已經容許反袁勢力滲透到我的管區”。也就是說,馮國璋認爲,國家大事如果不按照我的方案解決,我會容許反袁勢力滲透到江蘇,並且,我的軍隊絕不會幫你打仗。

上面是說馮國璋的個人遭遇以及因此遭遇而產生的戰略決斷。下面,就是對於整個政治形勢的分析了。馮國璋繼續說道:“我大總統斡運中樞,統馭全國,而滇、黔抗命,粵、桂風從,民鮮安居,軍無鬥志。”也就是指責袁世凱治國四年有餘,搞得四海沸騰,民心不附。這不,雲貴先起兵,粵桂再跟隨。

由於上面已經說了浙江,而目前該省獨立才三四天,形勢尚不明朗,因此馮國璋沒有再提。值得注意的是,馮國璋在說起護國運動的時候,沒有用“叛逆”或“叛亂”,而是再次用了中性詞,這次是“抗命”。

“命”,有天命,有亂命。袁世凱在八國聯軍侵華時期,以山東巡撫身份參加的“東南互保”,不也是“抗命”嗎?“民鮮安居,軍無鬥志”這句,看似閒筆,卻是命門。“民”是虛指,“軍”纔是實錘。袁世凱及其北洋系,本就是以練兵起家,現在既然“軍無鬥志”,要麼是袁世凱的戰略發生了問題,要麼是袁世凱本人發生了問題。

無論哪種問題,再向前推導,必然面臨最不好的結局。就像吵架一樣,馮國璋的這份通電,話,越說越難聽了。

這封“銑電”,真是將馮氏逼退袁世凱的用心暴露無遺。但這篇文章本身,就技術而言,華美流利,宛轉可誦,竟然在某些段落還有一字一慟的傷感。比如,通電是這樣批評袁世凱的:“文告既無從感格,武力尤不易挽回。杞人之憂,又不僅在一隅而在全國矣。”

說的是袁氏面對西南系的護國軍,講道理不行,打仗也不行。誠然,西南系的力量逐漸蔓延,先前只是雲南引動貴州一起攻伐四川,沒想到廣西廣東先後獨立,更沒想到的是,就在四天前,竟然一向服從中央而默默無聞的浙江,也揭竿而起,反袁自立了。

爲什麼會這樣呢?馮國璋總結了兩個原因。第一個:“國體甫改,劫運忽聞,致亂之由,可思其故。”這是造成天下大亂的直接原因。袁世凱將國體由共和變更爲君主,在當時固然有諸多高官大員紛紛勸進,但事後看來,其絕大部分下屬都不以爲然。

這涉及到一個政治倫理問題。

北洋諸將,其實對清廷都有足夠的恩情和好感。民國建立,袁世凱奪權,在他們眼裏,是革命導致國體變更,袁氏並非始作俑者,因此沒有責任。然而,一旦袁氏變更國體而稱帝,性質就變了。這一切成了袁世凱的陰謀——利用革命,將江山竊取自孤兒寡母之手。這對於傳統倫理來講,“得國不正”,是大不義。

第二個:“阿諛者取悅,憨直者見猜。”這是造成天下大亂的基本原因。

袁世凱心胸開闊,目光遠大,用人辦事並沒有畛域之見。在民國初建的時候,他就覺得北洋諸將已經昏聵顢頇,不堪大用,因此要吸引一批新血進自己的幹部班子。所以,年輕躁進如陳宧、湯薌銘者,紛紛委以重任,而對段祺瑞則排斥出中樞,對於馮國璋呢,先是派張勳在徐州屯兵監視,再就是將上海剝離出江蘇的管轄。在北洋系老人眼中,這就是“阿諛者取悅,憨直者見猜”。

然後,馮國璋開始爲袁世凱找出路了:“爲今之計,惟有籲懇大總統念付託之重,以補救爲先,已失之威信難返,未來之脩名可立。”這句是客氣話,目的就是指出,袁世凱已經“君不君”,也別怪別人“臣不臣”,都“已失之威信難返”了,還怎麼統御這個國家?

又該怎麼辦呢?只有“尊重名義,推讓治權”。這句話大概是整篇電文中最詭譎難懂的八個字:尊重、名義、推讓、治權,四個詞語都沒有明確的解釋和指向。如果這個“名義”指的是袁世凱制訂的《約法》,整句話似乎說不通。袁記約法本就是總統制設計,既如此,袁氏又何來“推讓治權”?

如果“名義”指的是《臨時約法》,這句話就含義清晰了。民元約法的核心思想就是“責任內閣制”,若袁世凱尊重之,則將治權推讓給國務院就行。

史無明徵,因此迄今不知道“尊重名義,推讓治權”對於馮國璋而言到底說的是啥。但看來袁世凱的理解跟我們相同。因爲一週以後,他既發表廢退已久的段祺瑞爲國務卿。

按照袁記約法的規定,“行政以大總統爲首長,置國務卿一人贊襄之”,也就是說,後者只是前者的幕僚長,不負政治責任。但袁氏顯然是領會了馮國璋的意思,特意下令:“依照《約法》第二十一條,制定政府組織法,樹責任內閣之先聲。”

這是後話。

馮國璋接着建議道:“對於未變各省,不必抽派軍隊,致啓猜疑;前敵戰事已停,亦無容加增兵衛。”馮氏這個建議確實是軍事家的忠言。

在前幾天,袁世凱的老友張謇曾經致國務卿徐世昌一通密函,其中是這樣分析軍事形勢的:“曹錕、張敬堯所統,皆北方勁卒,進退趑趄,頓於瀘敘之間,湘省北兵,號稱三萬,以當滇軍數千之衆,未聞有若何奇功偉績。浸假而兩粵會師,分途入湘,此三萬不相統屬之北軍,能保必勝乎?”

進而,張謇判斷:“湘失則荊襄必動搖,荊襄動搖,則蜀中北軍之後路斷。報紙固言某省,且爲浙續,縱未必遽成事實,而中央則不能不防,防多則力分。”最後的結論是:“以軍略言,中央已成反攻爲守之勢;以政治言,中央即無統治全國能力之可言。”

——馮國璋的話,簡略而客氣,意思同張謇是一樣的。

最後,馮氏總結道:“國璋仰荷恩知,追隨最久,縱叢謗招尤,而素懷不改。”

電文以表態結束:“鈞座在職一日,誓竭一日之孤忠;設事與願違,則私誼拳拳,亦不忘於畢世。”這是很可怕的話。“孤忠”,無非是指出袁世凱已經衆叛親離,效忠者寥寥無幾;“事與願違”,也就是說袁世凱已經要面臨這個打算,退職之日不遠矣。

銑電雖然沒有明言反對帝制,可是其意卻呼之欲出,且是袁親信中首先勸袁退位的。

自馮氏的電報發表後,北方軍閥們就紛紛通電勸退。袁對馮的電報不能不答覆,他仍然用顧左右而言它的態度作答:

“銑電悉。該上將軍憂心大局,切實陳詞,披覽再三,莫名嘉佩。集權之爭,採自東鄰,法律專家,言之成理。頃以施行未善,利少害多,誠有如該上將軍所言者。琴瑟不調,則改弦更張,自當別訂政治保邦之計。該上將軍如有辦法,尚望詳細指陳以備採用。”

在將了馮國璋一軍後,袁氏還是沒有一點退位的表示:

“現在停戰期內,亟應早日解決,息事寧人。該上將軍謀國真誠,務望會商各省,迅籌調停之法。至於引咎已往,補過將來,予雖不德,敢忘忠告!”

——只是“引咎已往,補過將來”罷了,我只是錯,並沒有罪,爲啥要辭職下野?

然而,自馮氏銑電發出後,全國的軍心民心,就再也不在袁世凱那邊了。袁氏王朝的總崩潰,就是從這份通電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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