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第8年。遲到的春風更駘蕩。

  令人矚目的春風悅讀榜評選已經啓動,接下來,在浩如煙海的2019年度好書中,2020春風悅讀榜,將由國內文化大咖、各大權威出版社掌門人、書店和廣大讀者共同打造,產生春風榜“好書60”,並最終產生各大獎項。

  第8張春風榜在路上。

  今天,新經典執行總編黃寧羣向春風榜推薦了以下三本書。她給讀者拋出的問題是:人生海海,一時沉浮得失,你是否在意?

  《人生海海》

  麥家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新經典 2019.4

  【推薦語】

  跟隨孩童的視角,我們進入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鄰里世界,窺見一個個活色生香的人物。人人想要以嗤笑與竊語接近的那個荒誕謎團,內裏藏着一段江南水鄉的百年變遷史,一部傳奇人物的一生沉浮傳,莊嚴而仁慈。

  時代與世事移形換影,命運的邏輯任性無常,而恆久閃耀的是人性的高貴。這是麥家歷時五年打磨的力作,筆力強勁,氣度恢宏。層層剝筍、酣暢淋漓的故事背後,是一聲悠長嘆息和一句溫暖撫慰:人生海海,何必在意一時沉浮。

  《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

  [美]塔拉·韋斯特弗 任愛紅 譯

  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 2019.11

  在現代美國的山區,有這樣古怪的一家子:不上學,也從來不去醫院,孩子們在垃圾場里長大,成天爲應對“世界末日”做準備。

  塔拉是這個家中最小的孩子,從沒見過教室長什麼樣。十七歲,她才通過自學,離家來到大學的課堂。教育爲她打開一個新世界,引領她最終獲得劍橋大學博士學位。

  這一切,不是魔幻小說的荒誕戲碼,也非單純感人的勵志故事。它是一個女孩勇敢而細膩的記述,穿越荊棘、追尋自我的真實故事。《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以一種獨特而嶄新的方式敲擊着當下社會的熱點話題,所有閱讀帶來的震撼,都是心之共鳴發出的真誠迴響。

  《薩拉戈薩手稿》

  [波蘭]揚·波託茨基 方頌華 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9.11

  像步入一座迷宮,誤打誤撞,流連於無數小徑分叉的花園;像推開一扇門扉,又見層層迴廊,追逐前方一閃即逝的神祕身影,聽見自己的怦然心跳……

  翻開《薩拉戈薩手稿》的那一刻,你便打開了一個文學魔盒,種種奇聞軼事飛出匣子,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故事會將你帶向何方,也不知道在哪一個拐角重遊曾經的起點。這部傳奇的寶藏之書,喚醒沉睡的想象,可以陪你度過又一輪迴的“一千零一夜”。

  搶先讀

  《人生海海》部分書摘

  一

  爺爺講,前山是龍變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看不到邊,海一樣的,所以也叫海龍山;後山是從前山逃出來的一隻老虎,所以也叫老虎山。老虎有頭有頸,有腰背,有屁股,還有尾巴和一隻左前腳——因爲它趴着在睡覺,所以光露出一隻。前山海一樣大,叢山峻嶺,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趕一浪,波瀾壯闊。老虎翻山又越嶺,走了八輩子,一輩子一千年,累得要死,一逃出前山,跳過溪坎,脫險了,就趴下,睡大覺。這樣子,腦頭便是低落的,腰背是耷拉的,屁股是翹起的,尾巴是拖地的,並甩出來,三隻腳則收攏,盤在身子下。唯一那隻左前腳,倒是儘量支出來,和甩出來的尾巴合作,一前一後,鉗住村莊。

  登上山頂——老虎屁股——往下看,村莊像被天空的腳蹄踏着,也像是被一聲口令聚攏起來,顯得緊密。其實是散亂的,屋子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氣派的氣派破落的破落。這是一個老式的江南山村,靠山貼水,屋密人稠。屋多是兩層樓房,土木結構,粉牆黛瓦;山是青山,長滿毛竹和灌木雜樹;水是清水,一條闊溪,清澈見底,潭深流急,盛着山的力氣。溪水把鵝卵石刷得光滑,鋪在弄堂裏,被幾百年的腳板和車輪——獨輪車、腳踏車、拖拉機——磨得更光滑,有勁道。弄堂曲裏拐彎,好像處處是死路,其實又四通八達的,最後都通到祠堂。

  祠堂威風凜凜,地主一樣霸佔着村裏最闊綽的一塊空地和一棵大樹。樹是白果樹,也叫銀杏,樹幹粗得沒人抱得住,梢頭高過祠堂頂尖,喜鵲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下蛋,生出下一代。春暖花開時節,嫩綠的葉苗像一支祕密部隊,從條紋狀的樹皮下鑽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發瘋似的向天空和枝丫爭搶地盤;要不了幾天,扇形的樹葉密密麻麻,隱起枝丫,遮天蔽日,擋風避雨,召集全村的麻雀都來過夜。秋末冬初,風是染料,把碧綠的樹葉子一層層染,最後染成黃銅色。一夜寒風,樹葉紛紛落地,鋪滿祠堂門前,蓋住青石板,跟着人的腳步混進周圍弄堂。弄堂沒規矩,卻總是深的,腸子一樣伸曲,寬的寬,窄的窄;寬的可以開拖拉機,窄的擠不過一副肩膀,只夠貓狗穿行。

  春末秋初都是夏天,像夏天的凌晨四五點和夜晚七八點都是白天一樣。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首先是忙,田地要勞作,畜生要侍候,屋漏要補,洪水要防,陰溝要通,茅坑要清,牛欄、豬圈、雞窠、鴨棚、兔窩裏的牲畜都來添亂,一堆事,像疹子一樣發出來,日子再長也不夠用。因爲熱,挨家逐戶,門窗都敞開,人都袒開身子:男人赤膊,穿短腳褲,女人也穿得短薄,袒肩露胸,亮出白肉,臉上汗涔涔的。人出汗,屋牆和傢俱也出汗,潮溼溼的。村子捂在山窩裏,三面不通風,熱氣散不開,被悶成瘴氣,爬上牆,或躲在陰暗角落。

  弄堂裏有穿堂風,雖然風裏裹着陣陣惡臭,但大家照樣搬出桌椅,攤在弄堂裏喫飯、納涼、談天,咫尺之外,甚至腳下就是陰溝。陰溝裏爛着死老鼠、泥淖、狗屎、雞糞、小孩子的屎尿,它們在黑暗裏竊竊私語,吐出滿嘴臭氣。但這算什麼?我們不怕臭。只有蟲子才怕臭,敵敵畏一噴,死個精光。人要怕臭怎麼活?誰去澆糞?誰去噴農藥?這些活大家都搶着做,因爲輕便,也可以順手牽羊照顧一下自家莊稼。

  總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剝了殼的餿糉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總忙叨叨的,各路蟲豸也總不安生:蒼蠅、蚊子、蟋蟀、螢火蟲、壁虎、螞蟥、螞蟻、蜻蜓、螞蚱、蜈蚣、毒蛇、蜥蜴、毛毛蟲,四面八方冒出來,尋死覓活扎進人堆,加到我們生活裏,給我們添亂、生事、生病,等着冬天來收拾。

  到了冬天,村子像裝了套子,一下子封閉了,清冷了,安靜了。尤其落雪天,靜到素雅,鵝卵石鋪陳的弄裏堂外,雞犬無影,雪落無聲,人影稀落。積了雪,即便有人走過也聽不見平時各人各樣的腳步聲。積雪像木工房裏的刨子,糕點鋪裏的模子,把各人各樣的腳步聲都刨成一個樣,壓成一個形,聽上去只有一個聲:嚓。

  嚓——

  聲音瓷實、壓抑、單調、僵硬,不像人在走,像鵝卵石在走。像死了千年的鵝卵石,有一塊——興許是兩塊——成了精,活了,從雪底下鑽出來,在雪地上跳,殭屍一樣的。獨有一人走過,聲音是出格的不同,不是嚓,而是喀!分明比嚓着力、堅硬,尖利而短促。

  喀!

  聲聲刺耳,步步驚心,像冰封的雪在被刀割,被錘擊。

  這聲音經常在黎明朦朧的天光裏,或夜深人靜的月光裏響起,在逼仄的弄堂裏顯得突兀、大膽、兇悍,殺氣騰騰的,一下子躥上屋頂,升到空中,在天上響亮,在寂靜中顯得空曠、遙遠,像從黑雲或月亮上傳來的。

  每當響起這個聲音,爺爺就講:“聽,太監回家了。”或者:“太監又出門了。”

  同樣聽到這個聲音,父親則笑:“嘿,上校回家了。”或者:“上校又出門了。”

  二

  上校就是太監,是同一個人,不同的是叫的人,有人叫他——太監當然不是女性——太監,有人叫他上校。少數人當面叫他上校,背後叫他太監,比如我爺爺;多數人當面背後都叫他上校,比如我父親。叫太監畢竟難聽的,所以滿村莊大幾千人,沒一人會當面叫他太監。只有調皮搗蛋的小孩子,有時結成團伙,衝他唱歌一樣叫:

  “太監!啪啪!太監!

  啪啪!”

  擊着掌,合着聲,有節奏,像大合唱。

  多數時候,他埋頭走,不理睬,因爲人多,睬不來。少數時候,他會做樣子追趕,嚇得大家抱頭鼠竄。有一次,小瞎子耍威風,獨個人衝他叫。當時他正趴在自家屋頂上通煙囪,高空作業,危機四伏,小瞎子以爲他下不來,叫得囂張得很。哪知道,才叫兩聲,只見他手腳並用,像只猴子,從高高的屋頂上噌噌噌翻下來,然後不依不饒地追。追出兩條弄堂,硬是把小瞎子捉住,按倒在地,撕開他嘴,灌了一嘴巴煙囪灰。

  小瞎子是我表哥同學,上課坐一張板凳,下課總淘在一起,手腳一樣的。因爲他爹是瞎佬——真正的瞎子,黑眼珠是白的——所以叫他小瞎子。這是綽號。學校裏,村子裏,有名的人都有綽號,什麼太監、上校、雌老虎、老巫頭、老瞎子、小瞎子、活觀音、門耶穌、老流氓、狐狸精、拖油瓶、跟屁蟲、蹺腳佬、肉鉗子、白斬雞、紅辣椒、紅燒肉,等等。我父親叫雌老虎,爺爺叫老巫頭,表哥叫長頸鹿,我在班級裏最好的淘伴叫矮腳虎,矮腳虎爺爺叫蹺腳佬,老保長叫老流氓。他們都是村子或者學校裏掛名頭的人物,出頭鳥,經常被人掛在舌頭上。

  爺爺講:“綽號是人臉上的疤,難看。但沒綽號,像部隊裏的小戰士,沒職務,再好看也是沒人看的,沒斤量的。”

  小瞎子在學校裏的斤量十足,像秤砣。他有爹沒娘,爹瞎佬一個,管不牢,養不教,讓他成了野小子、淘氣鬼,膽子比癲子大,老是闖禍水,老師都討厭他,有的還怕他。但這回徹底被上校嚇破膽,(外屍裏從)得尿褲子,像個破雞蛋。我和表哥親眼看見的,他滿臉滿嘴烏黑塗鴉的菸灰,像活鬼,哭得跟殺豬似的響,聲音裏摻進血,四面濺,驚得樹上的鳥兒都逃進山,真正可怕!

  這年小瞎子十三歲,說到底還是軟殼蛋,經不起事,平時看他英勇得很,真正來事就(外屍裏從)了。晚上,我把這事拿回家講,父親聽了少見地眉開眼笑,一口口罵小瞎子活該,幸災樂禍的樣子,像個小孩子。

  爺爺訓他:“你有沒有道德,連小孩子都打,什麼人嘛,你還幫他站話。”

  父親頂他:“什麼小孩子,一個小畜生,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回頭警告我:“以後少跟這小畜生玩。”

  我說:“我從不跟他玩,是表哥,天天跟他玩。”我才十歲,一隻黃嘴鳥,藏不住話。

  父親瞪一眼,罵表哥,實際是教訓我:“他整天跟這畜生淘一起,早遲要闖禍。”

  爺爺哼一聲,轉過身,用後腦勺對父親講:“先教訓好你自己吧,少跟他往來。”指的是上校,也是太監,“我還是那句話,夠了,你這生世跟他好夠了,別再給我添事了。我老了,只想活得舒坦些。”

  這樣的話我已經聽爺爺講過十萬八千遍,每一次爺爺講的時候都轉過身去,好像是不好意思講,又好像是十分厭惡講。每一次,父親都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不記心上,聽過算過,回頭仍舊同上校稱兄道弟,得空就往他家裏鑽;有時還一起離家出走,不知去哪兒鬼混,氣得爺爺對天上罵:

  “這隻雌老虎,老子總有一天要被他氣死!”

  我覺得爺爺已經氣死,否則不會這麼罵父親的。罵父親雌老虎,跟罵上校太監一樣,是捏人卵蛋,往死裏整。要是外頭人,這麼罵他,父親一定掄拳頭了。老保長講,一個女人的奶,一個男人的蛋,只有一個人能碰,第二個人碰就是作死,要出人命的。老保長還講,我父親有兩窩蛋,一窩在褲襠裏,一窩在心坎上。我知道,心坎上那個指的就是父親綽號——雌老虎,平常開玩笑講講可以,吵架是絕對不能出口的,誰出口他就成了真正的老虎,要咬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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