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說起北燕國,喜歡東周列國故事的人都略知一二:它是周初重臣召公奭(shì)一系的封國,春秋時比較衰弱,被山戎欺負,多虧齊桓公救燕才渡過難關;到戰國時,燕國雖然躋身“戰國七雄”之列,但幾乎是七雄中最弱、最沒存在感的一個,幾百年間唯一可稱道的事情就是燕昭王啓用樂毅攻破齊國了。
因爲燕國僻處北方、遠離中原,再加上經過“秦火”之災,現存史料中有關燕國的內容非常稀少,以至於連燕國的很多基本情況都不太清晰,導致後世出現很多爭議問題:
第一,召公奭到底是什麼出身來歷,是否爲周文王之子?
第二,燕國分封是在周武王時還是周成王時,始封君是召公奭本人嗎?
第三,燕國的爵位是什麼?真如《春秋》《左傳》等書所說是伯爵嗎?
下面我們就來探討一下。
首先,召公奭到底是什麼身份?
從傳世文獻看,至少從東漢開始,就有很多人說召公奭這位周初重臣是周文王之子。
邵公,周公之兄也。——東漢王充《論衡·氣壽》
召公,文王子也。——東漢班固《白虎通·王者不臣》
到了西晉時,皇甫謐的《帝王世紀》又進一步,說召公奭是“文王庶子”。此後,召公奭是文王庶子的說法一直流傳到現在,至今仍有少數書籍或文章持此觀點。

但我們知道,距離當時越遠的文獻,史料價值越低。那東漢之前的史料是怎麼說的呢?
我們先從現存最早的周代史料《尚書》看起。在《尚書》的《康誥》《酒誥》等篇中,周公旦和周成王對文王第九子康叔封講話時,有“朕其弟”(我的弟弟)、“乃穆考文王”(你的美好的先父文王)等語,證明康叔封確實是周文王之子、周公旦的弟弟。但在《君奭》篇中,周公旦卻稱呼召公奭爲“君奭”,不叫兄弟而稱其爲“君”,也沒有“乃考文王”這樣的話出現,顯然看不出召公奭和周公旦有兄弟關係。
再往下,成書於戰國時期的《左傳》中,東周王朝大臣富辰曾提到過著名的“文昭十六國”(文王之子的十六個國家),裏面偏偏沒有燕國:
富辰諫曰:“……昔周公吊二叔之不鹹,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魯、衛、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西漢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也只簡單說“召公奭與周同姓,姓姬氏”,沒說他是周文王之子。
早期史料中沒有的事兒,晚出的史料中突然有了更多更詳細的說法,這就是疑古派大家顧頡剛所說的“古史層累地”現象,一般都是不靠譜的。而且我們現在比古人更有優勢,能看到西周金文,不妨再做王國維大師所說的“二重證據法”。

最關鍵的問題是召公家族的青銅器上,往往帶有族徽,這族徽是商人和受商人影響較深的族羣特有的標誌,考古學家一般以有無族徽來劃分西周貴族中的商人族系和周人族系。
因此以上西周金文證明,召公家族與周王室是有較大文化差異的,他們受殷人的影響更深,暗示他們這支姬姓族人在商末時應該住得離商人比較近。那召公奭家族到底是什麼來頭呢?
我們再往前找更早的資料。果不其然,學者在殷墟卜辭中發現一個叫“召方”的部族方國,商朝後期商人經常與之發生戰爭。據卜辭的內容推斷這個召方大約位於安陽殷墟以西的今天山西一帶。很多學者猜測,召公奭很可能就是這個“召方”的國君,因受商人打擊,向西逃難進入關中,最終率領召族歸順了周文王。筆者唐封葉認爲,召公家族之所以在周國得到重用,應該就與他們靠近商朝文化水平相對較高、對商朝的內部情況尤其是作戰手段瞭解更多有關。
正因爲召公奭不是文王之子、周公之兄,在《尚書·君奭》中周公旦纔會用尊敬但不親近的稱呼“君”來叫召公奭,東周朝廷的大夫富辰纔會在歷數“文昭十六國”時不算上燕國。

▲甲骨文中的“召方”
第二,燕國分封是在什麼時候,始封君到底是誰?
按太史公的說法,燕國是周武王分封的,始封君是召公奭。
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於北燕。——《史記·燕召公世家》
但仔細分析,這種說法顯然不合乎當時的情勢。筆者唐封葉以前寫“武王伐紂”故事時曾介紹過,周武王當時僅僅征服了商王畿一帶,周軍並未遠征到東方和北方。這樣一來,周武王怎麼能把召公奭分封到遠離中原的今天河北北部、北京一帶呢?因此燕國的分封,只能是在周公東征、周人徹底征服東北方以後的事情。恰巧西周金文再次證明了這點。

顯然從形勢分析,周初北方燕國的建立,應與“召公北伐”有莫大的關係。只有周人以武力實際控制今天河北北部和北京一帶後,周朝纔有可能在當地封建燕國。所以燕國的建立只能在周成王時期或者稍後。
不過太保簋雖然證實領兵北伐、追擊祿父的是太保召公奭,但它並不能證明燕國始封君一定是召公奭。好在上世紀後期的考古活動,又爲今天的我們揭開了“燕國始封君爲誰”這一千古之謎。
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考古工作者在著名考古學家鄒衡的指引下,在北京琉璃河一帶進行了幾十年的考古挖掘,出土了大量帶“匽”或“郾”字的青銅器,歷史學界認定當地即西周初年北燕國的都城所在。2000多年前掌管國家檔案、典籍的太史公司馬遷都沒搞清楚的北燕國始封地問題,2000年後的我們搞清楚了!
1986年,考古人員在琉璃河編號爲M1193的“亞”字型大墓中出土了兩件完整的西周早期青銅器——克罍(léi)克銅盉(hé),上有同樣的43字銘文:
王曰:“太保,惟乃明乃鬯,享於乃闢。餘大對乃享。令克侯於匽,使羌、馬、?、雩、馭、微。”克宅匽,入土眔(dà)又(有)司,用作寶尊彝。

銘文的大意爲:
周王說:“太保,你用盟誓和清酒來奉事你的君王。我非常滿意你的供享,命令‘克’到匽國(燕國)做侯,管理羌、馬、?、雩、馭、微六族人。”克到達匽(燕)地,接收了土地和屬官,爲紀念此事做了這件寶器。
通過銘文我們可知:匽國(燕國)的第一代君主,不是召公奭,而是一個叫“克”的人;因爲如果“克”是第二代或第N代匽侯的話,按金文慣例,一般前面會加上“更乃祖考”等字樣,表示是繼承祖上的職位。
那這個“克”具體是誰呢?按周代制度,他最有可能是召公奭的嫡長子。召公奭北征追殺祿父時,包括克在內的召公子侄們,應該也隨同出征,並立有戰功。也許周成王最初本想封召公奭爲燕國國君,但召公奭是國家重臣,朝廷離不開他,於是就像分封魯國一樣(想封周公旦但實際封的是其長子伯禽),把召公奭的嫡長子封在了燕國。
第三,燕國的爵位到底是伯還是侯?
從克罍、克盉的銘文“令克侯於匽”我們已經知道,克是被封爲“侯”的。但看過唐封葉文章的讀者應該記得,據西周昭王時期的青銅器作冊令方彝記載,西周的“侯”其實內部又分爲“侯、甸、男”三等。在“清華簡”《封許之命》中,周成王封男爵的許國國君呂丁時,用的也是“命汝侯於許”這樣的文辭。所以僅憑“令克侯於匽”這句話我們是不能完全確定燕國的爵位的。另外,在傳世文獻《春秋》《左傳》中,另有北燕國是伯爵的記載:
夏,齊侯、陳侯、蔡侯、北燕伯、杞伯、鬍子、沈子、白狄朝於晉,宋之盟故也。——《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北燕伯款出奔齊。——《春秋·昭公三年》
那我們只有再看出土的匽國(“匽”後期又寫作“郾”)青銅器了。在堇(jǐn)鼎、匽侯旨鼎、匽侯舞戟、匽侯盂、匽侯脮戟等大多數匽國(燕國)器物上,其國君都是自稱或被稱爲匽(郾)侯的。21世紀初,考古學者在山西翼城縣大河口西周霸國墓地中又出土了幾件帶“匽侯旨”銘文的青銅器,其中一個青銅卣的蓋子和卣底部都寫着“匽侯旨作姑妹寶尊彝”,這曾是考古界轟動一時的新聞。
但不得不說,出土匽國青銅器也有例外,其中還有極少量不稱“匽侯”的,如匽伯聖匜、匽公匜。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匽國(燕國)國君既有公爵,也有侯爵,還有伯爵?

其實這個問題筆者唐封葉在《“公、侯、伯、子、男”?金文顯示西周並無五等爵制》一文中介紹過,周代、至少在西周時期,是沒有“公、侯、伯、子、男”這五等爵的:“公”不是爵位只是尊稱,天子重臣和先代之後都可稱公,至於諸侯,境內可稱公,諡號可稱公,不論爵位爲何;“侯”纔是爵位,作冊令方彝顯示周代的“諸侯”的等級只有“侯、甸、男”三類;“伯”不是爵位,它本是宗法稱呼,即排行“伯、仲、叔、季”中的“伯”,表示嫡長子,該稱呼在周代應用很濫,內外服但凡有封地、封國的君長都可稱“伯”,因爲一國國君基本都是嫡長子;“子”不是爵位,是商人習俗及一種宗法稱呼,本意就是兒子,強調出身,後多用於對蠻夷之君的貶稱和低級貴族的稱呼。
明白以上我們就可以知道,從周代多數匽國(燕國)器物稱“匽(郾)侯”可知該國的爵位爲“侯”。“匽公”的“公”不過是尊稱,是遵循“諸侯境內稱公”的例子;“匽伯”的說法是宗法稱呼,即在強調匽君在國內的大宗地位時使用,就像一個人在單位是總經理,到家庭聚會時則被叫“大伯”一樣。
總結:
周代北燕國出自召公奭一系,召公奭不是周文王庶子,僅與周王室一樣姓姬,召族可能出自商代的“召方”,東漢以後的一些文獻稱召公奭爲文王庶子是錯誤的;北燕國的始封君是召公奭嫡長子克,受封時間大約在周成王時,太史公司馬遷說北燕國受封於武王時、始封君是召公奭,均是有誤的;北燕國的爵位是侯爵,自周初到戰國中期燕君稱王前,燕國(金文作“匽”或“郾”)國君幾乎一直稱“侯”,《春秋》《左傳》中所說的“伯”是宗法稱呼,並不表示燕國爲伯爵(“伯”本非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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