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陳憲5月18日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卻指出,“赤字貨幣化”是當前不得已狀況下的政策儲備,完全適用於凱恩斯主義中的“相機抉擇”。陳憲:不管講財政和貨幣的關係也好,還是討論在什麼情況下可以赤字貨幣化(現在叫赤字貨幣化,原來叫財政的金融化),其實都涉及到一個問題——政府和貨幣的關係。

(原標題:爭鳴|陳憲:可通過赤字貨幣化爲亟需救助的羣體直接發現金)

【寫在前面】最近幾周,“財政赤字貨幣化”成爲國內財經界的熱門話題。 此次熱議的背景是在新冠病毒疫情之下,我們應當以怎樣的政策組合應對這場“前所未有的挑戰”?是像歐美主要發達國家一樣“火力全開”,還是延續既有政策框架從容應對?

澎湃新聞就該議題與經濟學者和市場人士展開了深入探討:“財政赤字貨幣化”意味着什麼?可以解決哪些問題?又有怎樣的弊端?我們旨在客觀呈現多方爭鳴之勢,以助辨清不同政策抉擇的價值與代價。

在這場“赤字貨幣化”的大討論中,很多業內人士認爲其理論根基爲現代貨幣理論(MMT),而MMT並不是成熟的經濟學理論。

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陳憲5月18日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卻指出,“赤字貨幣化”是當前不得已狀況下的政策儲備,完全適用於凱恩斯主義中的“相機抉擇”。按照凱恩斯主義,政策抉擇的對錯最終都是由時間來回答的,而不是哪個理論能夠預先回答的。

在陳憲看來,疫情衝擊下,很多低收入人羣已經面臨生活壓力,如果此時還去套用什麼理論和經驗,而不相機抉擇,無法切實解決問題。

陳憲指出,六保中最重要的是保基本民生,中央政府可通過“赤字貨幣化”爲亟需救助的羣體直接發放現金。

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陳憲

澎湃新聞:“ 貨幣數量論 ”過時了嗎?

陳憲:基本上過時了。因爲按照貨幣數量的公式(費雪方程式),MV=PQ(貨幣供給量×貨幣流通速度=價格水平×商品交易量)。首先,Q原來主要指商品。臺灣地區財政部門前負責人許嘉棟(美國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博士,專長爲貨幣理論與政策、國際貿易與貨幣金融)來上海交大講學時曾經指出過,現在的Q應該分爲Q1和Q2,Q1是商品,Q2是資產,否則很多東西已經不好解釋。原來,Q僅指廣義的商品,但不包括資產。所以說貨幣數量公式可能已經過時了,因爲沉澱在資產上的貨幣數量,是要多過沉澱在商品交易所需要的貨幣數量。

第二,我們在短期內是假定V/貨幣流通速度不變的。中國改革開放後就出現了這個問題,M2增長很快,但是沒有發生很嚴重的通脹。有人開始關注貨幣流通速度。如果貨幣流通速度加快,所需的貨幣應該是減少的,就無法解釋貨幣數量多了後,沒有發生通脹。或許中國的貨幣流通速度是變慢了的。在改革開放之初,貨幣數量增加,通貨膨脹變化不大,可以用經濟的貨幣化程度來解釋。過去中國很多的要素是不用貨幣表示的,改革開放後開始用貨幣來表示了。但那個階段的經濟貨幣化結束了。另一種解釋就是貨幣流通速度下降。至於爲何會變慢,業界對此有不同的解釋,至今沒有定論。總之,貨幣流通速度下降,能解釋在貨幣數量增長後沒有引起通脹的原因。

第三,整個生產的格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西方國家也是這樣,出現了全球由生產短缺到產能過剩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要出現商品漲價是很難的。

還有一個解釋是,技術進步拉動勞動生產率提高。美國上個世紀90年代的新經濟就出現經濟持續增長,但並未出現通貨膨脹的現象,其中勞動生產率提高是重要的解釋。

澎湃新聞:如何定義貨幣赤字化?

陳憲:不管講財政和貨幣的關係也好,還是討論在什麼情況下可以赤字貨幣化(現在叫赤字貨幣化,原來叫財政的金融化),其實都涉及到一個問題——政府和貨幣的關係。

政府和貨幣之間有三層關係,有人又把這三層關係說成是3條紅線,與之相對應的有3個辦法。第一是稅收,收稅不能亂收,要不然經濟是要垮掉的,這是第一條紅線。第二,稅收如果不夠,可以發債。我們的原來把只是通過稅收增加財政收入的做法叫做單式預算,後來變爲複式預算,也就是除了稅收收入,還有非稅收入,此外還可以有債務收入。所以現在政府可以通過發債有債務收入,這是第二個取得收入的途徑,到底發多少債,這是第二條紅線。第三條紅線就是政府可以印鈔票,可以發行貨幣。

發行貨幣有兩種,一種叫經濟性發行,也就是說發行貨幣是要適應經濟增長需要的。也就是貨幣數量公式,M=GDP+CPI+/-V。其經濟含義是,貨幣增速等於GDP增速加上通貨膨脹率加上或再減去貨幣流通速度變化率。假設貨幣流通速度在短期內是不變的,就把這個因素去掉,那麼M2的增長就等於經濟增長加上預期的通脹。M2的增長,在有的國家M1的增長等於經濟增長加通貨通脹。M2的增長總是大於經濟增長加上通貨膨脹。這是經濟增長帶來的,經濟增長越快,需要貨幣規模大。

按照凱恩斯主義的相機抉擇政策原則,當總需求低於充分就業產量時,實行擴張性貨幣政策,刺激總需求,特別是刺激投資需求,以消除失業;當總需求高於充分就業產量時,實行緊縮性貨幣政策以抑制總需求,消除通貨膨脹。

要做到相機抉擇,就是要儘快財政性發行,讓政府去發債,老百姓和企業去買政府的債。相當於把老百姓和企業暫時備用的錢拿出來給政府用。但是在美國老百姓沒有儲蓄,只能靠美聯儲印鈔票買。

所以發債和發行貨幣是有聯繫的。就是要看這個債是賣給誰,怎麼買。這與主要發達經濟體推行量寬是類似的,這種做法放在發達國家就很好理解了。

澎湃新聞: “相機抉擇”適用於中國嗎?

陳憲:這又講到中國的問題。中國跟發達國家不一樣,老百姓還是蠻喜歡買國債的,很安全,無非就是把銀行儲蓄搬個家。這一點在西方國家是沒有的,老百姓又沒有存款。你們政府的債賣給誰?所以他們就出現了量化寬鬆,讓美聯儲印鈔票來買。

剛纔說的三條紅線,發債和發行貨幣有時候是聯繫在一起的,關鍵是要看這個債賣給誰,誰在買?

今年由於疫情,情況到底會如何還很難預料。所以我認爲劉尚希提出赤字貨幣化,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一個政策儲備。在現在這個時機提出來,是比較現實的。

澎湃新聞:關於這次劉尚希提議赤字貨幣化,他明確建議央行直接到一級市場購買特別國債,對這一點你也同意嗎?

陳憲:對,在這個時候它們就是一回事。赤字貨幣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需要使用的政策儲備,是相機抉擇很重要的方法。

我們原來在宏觀經濟學講凱恩斯的相機抉擇,就認爲它是飲鴆止渴,怎麼怎麼不好,但是它其實是現實主義的。赤字貨幣化也是很現實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也就是說情況有可能會糟糕到這個程度,那麼我們就必須不得已也要這樣做。而且如果你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可能以往的經驗已經失效了。因爲你根本不知道疫情還會延續多久,會往什麼樣的趨勢發展。過去拿來做預測都是憑着過去的經驗。而現在由於疫情衝擊,經濟活動停擺,衝擊了需求和供給。原來都是要麼衝擊需求,要麼衝擊供給。比如說油價波動是衝擊了供給,金融危機衝擊了需求。但現在疫情這樣一個非經濟的因素衝擊,同時衝擊了需求和供給。首先它延續的時間不知道,套用過去的經驗行不通。

部分反對赤字貨幣化的人士拿民國時期的金圓券舉例,我想是沒有可比性的。哪怕我們將赤字貨幣化付諸實踐,它還是在不斷監控下進行的,能隨時注意到它可能產生的問題。

澎湃新聞:不用擔心通脹嗎?

陳憲:即便有通脹風險,但當前的問題比可能的通脹更嚴重。目前亟需直接針對民生髮放現金。

赤字貨幣化以後的錢要用來救助。而且我覺得現在民生上如果真的要發現金的話,規模應該是很大的。但是,發現金也不是人人都發。對低收入的人都發。當然,由於過去的這種收入財產製度,現在很難掌握到準確的信息用於確定發放的範圍。

如果真的要發現金,規模應該是很大的。當然,這裏面也有中國農民羣體的社保和失業保險制度的缺陷。中國的失業保險是低保的水平,而且低保水平的失業救濟金。所以怎麼拿現金去救助這一部分羣體,這是個真問題。

澎湃新聞:應該如何劃定這個範圍?每人發多少錢?

陳憲:我建議對農民、農民工和城鎮中的低收入者,每人發10000元。當然肯定會有人反對,說有的窮人拿到錢還去存錢。現在這個時候怎麼會去存錢呢?當然要先去喫飯。發這個錢對促進消費也是有一定作用的。赤字貨幣化作爲一種政策儲備是可以應對這一需求的。因爲“六保”中的保基本民生,在當前恐怕是最重要的。

澎湃新聞:爲什麼發錢就一定要選擇赤字貨幣化?

陳憲:需要強調很重要的一點,如果要發現金,一定是中央政府發,不可能是地方政府發。首先地方政府沒有錢發,其次中央政府能夠保證公平。所以比較好的做法是,中央政府發現金。地方政府如果能有錢發消費券,還不如去救小企業。對地方政府來說,消費券和小企業二選一,它應該更關注小企業。

不過,也需要看到中國經濟的獨特韌性,可能過陣子又能夠緩過勁來了。所以我們平常說的凱恩斯主義爭論,其實最後都是由時間來回答的,並不是說哪個理論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澎湃新聞:所以你認爲即便是凱恩斯也是有可能支持現在搞赤字貨幣化的。

陳憲:對。凱恩斯的立場就是講相機抉擇,根據需要來。有了什麼問題以後再說。

因爲到了這個時候如果你還不相機抉擇,如果你還去生硬套用什麼理論和經驗,放到現在都失靈了。

(實習生李彥萱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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