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们对明帝国军队在火器研发装备、部队战术战法方面的历史事实做了初步科普,也对东西方军队在15世纪早期到17世纪晚期的火器发展与实战应用做了比较。经过咱们的论述,相信大家都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不管是横向还是纵向对比,明帝国在火器的装备与实战运用上,始终处于技术较为原始、战术较为落后的尴尬状态,所谓的“明朝火器天下无敌”,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一不懂技术、二不懂战术的传统文人自娱自乐的结果。

那么,既然明帝国的火器技术、火器部队的战术战法在东西方的装备与军制对比中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到明朝晚期甚至已经从“下风”变成了“代差”,那作为承继明帝国“天命”、由东北入主中原腹心地带的清帝国在火器制造技术、火器部队建设、军队战术战法上又有怎样的表现呢?是否真的如部分老电影里表现的那样,面对装备着洋枪洋炮的西方军队,清军还一个个拿着大刀长矛冲上去肉搏、而后被近代化的列强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呢?故而今天,咱们就接着上一篇文章,谈谈清帝国的火器发展与东西方对比。

《神鞭》讲述了老实人傻二在八国联军入侵时加入了义和团,利用自己的“神鞭”歼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的故事

在努尔哈赤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于赫图阿拉登极称汗、建立后金之初,建州女真在军制与战术上尚处于相对古典的状态,以所谓的“披甲人”组成的重甲步兵与重甲骑兵为主,火器数量极少。这一方面是由于以彼时建州女真的生产力与技术水平,他也确实造不出什么像样的火器来,另一方面则是明帝国北军装备的火器质量低劣、杀伤力很差、还是以“三眼神铳”这种原始火门枪为主,对建州女真的重甲步兵难以造成威胁。故而彼时的努尔哈赤在面对明帝国的火器部队时采用了最古典、也最省事儿的战术:挑选精锐的建州士兵,着双层棉甲,战时直接顶着明军的三眼铳冲上去肉搏。这一战术在萨尔浒之战、广宁之战中屡试不爽,但在浑河之战中面对装备有火绳枪和弗朗机炮的浙军士兵,就已经出现了翻车的趋势,经此一役,努尔哈赤算是对火器有了比较充分的认识,开始收集缴获的明军火器。但在努尔哈赤时代,建州女真军队第一没有自产火器的能力,第二收集到的明军火器质量与威力也参差不齐,难以作为体系列装给八旗军队使用,与当时已经装备火绳枪的明军差距甚远。

萨尔浒之战(左为清军,右为明军)

明天启六年(1626),明军与后金军在宁远城大战,此战中,由徐光启于明天启元年(1621)主持、从澳门购得的十一门红夷大炮发挥了关键性的战术作用,给冲锋的后金军队造成了重大杀伤,甚至传说连努尔哈赤都中炮受伤,并于当年八月病卒。宁远之战后,明、后金双方同时意识到了红夷大炮的巨大威力,开始了一轮以铸造、购买火炮为代表的“军备竞赛”:以明帝国来讲,明崇祯二年(1629),明帝国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中获赠红夷大炮十门,崇祯三年(1630),明廷甚至从澳门招募了150名葡萄牙技师,携带40门红夷大炮北上京师,但后因被言官弹劾未能成行。除此之外,明帝国还在自行铸造火炮,可因为财政状况紧张、铸造技术落后、炮兵战术原始,虽然到崇祯十七年(1644)明帝国灭亡为止,明军一共铸造出来了几百门红夷大炮,但是技战术水平与原版差距甚大。

宁远之战(注意城墙上伸出来的大炮)

再说后金那边,自天启六年(1626)宁远之战中吃了红夷大炮的亏之后,继任汗位的皇太极也琢磨起了铸炮的事儿,后金天聪五年(1631),后金方面自力更生,也有模有样地铸出了第一批红夷大炮,努尔哈赤的女婿佟养性成了清帝国首任“炮兵司令”。在当年的大凌河之战中,后金就一口气集中了四十门红夷大炮,对准明军边军惯用的由大车车阵组成的防线猛轰,待动摇了明军的防御体系后再由精锐护军营发起冲锋,一举奠定胜局。初试牛刀后,后金方面更加重视火器在进攻中的作用,而后金天聪七年(1633)吴桥兵变,明军孔有德、耿仲明部叛逃后金后,因其部队中有大批铸炮工匠、炮兵射手,甚至还有四十余名招募来的葡萄牙技师、数学家等,反而使得后金军队在火炮铸造、炮兵射术、步炮战术等方面迅速完成了对明帝国的反超。

明军孔有德叛逃后金,葡萄牙的火炮也被带了过去

相比当时铸炮靠经验、放炮靠感觉、命中靠人品的明军炮兵,后金军队甚至在炮兵射术上已经初步用上了三角函数测地这种新鲜玩意儿,还研发出了可以将火炮放在上面机动、用于野战攻防的炮车炮架,同时还基于其八旗汉军建立起了第一支专门使用红夷大炮、起到战役炮兵作用的炮兵军“乌真超哈”(意为“重兵”)。这一系列的技术升级后,事实上让后金军成为了当时东亚地区火力最强大、炮术最先进的军队,在清崇德四年(1639)到崇德七年(1642)年的松锦大战中,清军装备的红夷大炮与战斗中表现出的强大战斗力令明军大吃一惊,以至于崇祯十六年(1643)辽东巡抚黎玉田给崇祯皇帝的题本中就已经明确指出:“酋以大炮百位排设而击,即铁壁铜墙亦恐难保……以物力言,酋铸百炮而有余,我铸十炮而无力”,但即使如此,对于行将就木的明帝国而言,再也没有应对的策略了。

清军装备的红夷大炮

但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在明清战争后期、清帝国统一全国之战中,清军炮兵表现出了较高的技战术水平,以至于清军重装步兵、重装冲击骑兵都养成了“炮兵依赖”,一旦遇到难啃的硬骨头就暂时改为防御态势、等到后续的炮兵梯队加入战斗、猛烈轰击一番后再发起进攻。但横向对比来看,清帝国军队在火器化、火器战术上,相比彼时的西欧军队仍然处于落后状态:以与明清战争几乎同一时期爆发的欧洲三十年战争为例,由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与德意志雇佣兵领袖华伦斯坦组建的新型欧洲军队已经开始了新一轮军事变革,尤其以古斯塔夫二世为代表,其强力推行的职业化改革、线列步兵战术、手枪与马刀骑兵、支援炮兵与预备炮兵等几乎奠定了未来一百五十年中欧洲陆军的军制与战术。此外,欧洲军队在火器化程度上进一步突飞猛进,古斯塔夫二世采取的线列步兵方阵,重型火绳枪手与长矛手的比例已经达到了1:1,而1642年英格兰内战中,由克伦威尔组建的“新模范军”,其部队火绳枪手与长矛手的比例甚至已经达到了2:1,初步完成了火器化。这一时期的欧洲军队,无论是明帝国军队还是清帝国八旗军,都已经是绝对没有办法匹敌的了。

克伦威尔组建的“新模范军”

康熙元年(1662),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永历帝被俘杀,清帝国基本统一了全国,但与明帝国统一全国后在火器技术上建树有限不同,统一的清帝国很快面临着东南沿海的郑成功势力、北部边境虎视眈眈的沙俄帝国的威胁,随后又于康熙十二年(1673)在云南、广西、广东三省爆发了三藩之乱。巨大的军事压力迫使清帝国不敢放松火器部队的建设,康熙十二年,清军首先在八旗汉军中设立火器营,至于为何先找上了汉军八旗,是因为“汉军不能骑马者甚多”,相比满洲八旗体能、马术差,无法承担重甲步兵与重装突击骑兵职责,因此只好首先在汉八旗中成立火器部队。同时,鉴于明帝国留下的“三眼铳”、“五眼铳”等原始火门枪威力有限、技术原始,故而清帝国在建立单兵火器部队之初就将这些武器弃之不用,统一装备在南方明军中数量甚多、让南下清军一度大吃苦头的轻型火绳枪。到这个时候,被明军死死抱住不放的“三眼神铳”才算彻底退出了古代中国的历史舞台,有些三眼铳被淘汰后散落民间,到雍正年间甚至变成了寻常人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中用来释放焰火图喜庆的物件。

康熙二十九年(1690),清帝国与由噶尔丹领衔的准噶尔军队在乌兰布统大战,在此战中清军首次运用了红衣大炮、火绳枪与剑盾兵配合的火器战术。根据记载,此战清军“八旗官兵枪炮按旗排为三队,第一队以汉军火器营鸟枪步军居中,炮位排列左右,满洲军火器营鸟枪马军列于炮位两头,第二队以前锋兵居中,八旗护军续列两头,第三队排列八旗护军”。在战时,由排列在第一列的、装备火器的汉军八旗火器营与红衣大炮首先开火,尔后由装备有火绳枪的满洲八旗火器营与骁骑营骑兵出击扰乱敌人,待有效杀伤对手的有生力量、破坏对方的防线完整性后,再由最精锐的护军营重装冲击骑兵发起冲击,从而奠定胜局。整套战术虽然相比欧洲仍显落后,但好歹完成了不同种类、不同兵种的火器合成化,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的昭莫多之战中,在出击的中路清军3万多人中,就包括了京营八旗火器营兵1万余人,其冷热兵器之比基本上做到了2:1,这个比例虽然依然不算高,但是总归比明帝国进步的太多了。

清军对战准噶尔运用的红衣大炮

虽然清军的火器化在康熙年间进步很快,但不仅跟不上欧洲的军事变革步伐,甚至一度连准噶尔都赶不上:欧洲就不用说了,就在顺治与康熙皇帝完成统一中原大业的同时,欧洲各国军队正在淘汰火绳枪,换装操作更简便、射速更快、更便于发挥线列步兵威力的燧发枪。同时,在1647年,法兰西王军首先为其军队中的火绳枪手配备了刺刀,当然当时的步枪刺刀依然非常原始,需要直接插入枪管中形成一支长度约两米的短矛,用于近战对抗骑兵使用,而在1688年由法兰西工兵元帅沃邦发明了套环式刺刀后,长矛手、剑盾兵这些兵种从欧洲军队中迅速消失,18世纪初的欧洲军队已经变成了一支纯火器化军团,普遍由燧发枪步兵和掷弹兵、胸甲骑兵与龙骑兵、战役炮兵组成,传说中的排队枪毙战术也已经成型。

至于准噶尔,由于其可以很方便地与奥斯曼土耳其、俄罗斯帝国交流,故在雍正九年(1731)的和通泊之战中,准噶尔军队大量换装了来自中亚、可能基于土耳其重型火绳枪制造的“赞巴拉克”重型火绳枪,该型火绳枪威力强、射程远,能够有效击穿清军棉甲,基于火器上的优势,准噶尔成功取得了和通泊之战的胜利。而清军在吃了准噶尔火器上的大亏以后,决心为火器营、各省绿营兵更换装备,也开始大量仿制“赞巴拉克”火绳枪。

清军装备的“赞巴拉克”火绳枪(西方人绘制)

根据统计,到雍正晚期,以山西、山东、福建、浙江、广东、云南、贵州等省份的火器统计来看,连民团、绿营兵等部队中装备的轻型火绳枪比例都已经达到了一半左右,如果算上红衣大炮,这比例还会更高。而乾隆二十年(1755)清军京营八旗西征准噶尔达瓦齐大汗、灭亡准噶尔帝国的战争中,出动的清军每百名士兵中有70余名火绳枪手,还另外配备轻型野战炮一门,其火器与冷兵器之比超过了2:1,此外一向以马刀冲锋见长的清军重骑兵也开始换装短管火绳枪,完成了类似于欧洲军队“龙骑兵”的变革。此时的清军已经可以被称为火器化的军队了。

《乾隆大阅图》(局部)

描绘了乾隆皇帝1739年于京郊南苑举行阅兵式时的情景

正蓝旗满洲护军营,前排的是火炮,后排手持火枪

在完成火器化的同时,清帝国军队在作战样式上也发生了巨大变革,早期的“红夷大炮猛轰、重甲步兵冲上去肉搏”的正面硬怼战术、中期的“大炮轰完步兵轰,步兵轰完骑兵冲”的战术,则干脆被成熟的排枪射击战术“九进十连环”取代了:“步军举鹿角大炮,众兵齐进,鸣金而止,齐发枪炮一次,如此九进至十次,连发大炮。火器营马步军循环连发鸟枪,略无间断,其声震地。”在同准格尔军的战斗中,清军基本都是采取这种“九进十连环”战术,靠火绳枪手的排枪猛烈射击,加上野战炮的火力支援,还有火枪骑兵的回转战术,步步向对方阵型逼近。这套战法与当时的欧洲军队依然有代差,尤其是当时英法等国军队的纵队战术、纵队改横队战术已经快要成熟、来自科西嘉的法兰西战神已经快要登上历史舞台了,清军的这套玩法在西欧军队面前如同小儿科,但不管怎么说,“九进十连环”战术好歹也算是追上了西欧军队十七世纪中晚期左右的水平。

清军火枪方阵

电影《宋景诗》

不过,清军火器化的另一面,则是八旗子弟们传统的肉搏、马术等战术能力的急剧退化,为此,乾隆皇帝还专门下旨,严肃告诫八旗子弟们“不可专习鸟枪而废弓矢”、“弓马骑射乃立国之本”。这两句话经常被后来人误以为是清军不重视火器、死抱住大刀长矛不放,实际上结合当时的情况,乾隆皇帝这番话的意思是让八旗子弟们不要光忙着开枪放炮,以至于把老祖宗们勇武强悍、敢打硬仗的传统丢掉了,跟俄军将领苏沃洛夫说过的“子弹是笨蛋,刺刀是好汉”差不多一个意思。但是,伴随着清准战争以清帝国的胜利而告终,清军在东亚地区陷入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局面,再也没有了更新装备的动力,不仅肉搏战术仍然毫无起色,连开枪放炮的技术也快速退化了。

装备鸟枪的八旗兵

同时,虽然燧发枪这种先进火器早在雅克萨之战、准噶尔战争中已经出现在了沙俄或准噶尔军的作战序列中,在清缅战争、廓尔喀战争中甚至已经批量出现了来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先进燧发枪,但一方面这些国家并没有学来英军的排队枪毙战术,另一方面在当时的东亚战术体系下,燧发枪与火绳枪的表现也并未拉开代差,因此一直到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之时,虽然按照其记载,清军在各省的军火库中均储备有一定数量的燧发枪,但真正装备给军队的燧发枪数量极少。到鸦片战争爆发时,广东清军的燧发枪也不过三成左右,剩下的依然是旧式的重型或轻型火绳枪,意味着清军在准噶尔战争之后,在事实上停止了对军备与战术的革新,陷入了混吃等死的状态。一直到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再度吃了西方列强快枪快炮的大亏,清军才通过洋务运动实施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武器革新,将手头的火绳枪、燧发枪全部换成后膛装填式步枪,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清朝海军的后膛装填式步枪

通过这两篇文章,我们完全可以看出,古代中国的军事科技与军制战术,实际上从明帝国前期就已经远远落后于西方。虽然“明帝国的火器天下无敌”和“清帝国只会耍弄大刀长矛”均不符合历史事实,但是明帝国的三眼火铳也好,清帝国的红夷大炮与火绳枪也罢,在靠民族主义与近代民族国家思想武装起来的、装备有先进的燧发步枪与野战炮、几乎无坚不摧的西方军队面前,不管是哪个旧式帝国的军队都注定会败的非常难看。也就是这样,伴随着古老帝国落幕的钟声,另一个伟大的、重新赶超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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