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愛讀書嗎?
必須的呀。
賈寶玉有一句著名的臺詞,妹妹最近讀什麼書?
可是,有一次史湘雲勸他讀書的時候,他爲什麼惱了呢?
湘雲是這樣說的。“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爲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裏,攪的出些什麼來?”
結果寶玉說道:“姑娘請別的屋裏坐坐罷,我這裏仔細腌臢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
看了吧,賈寶玉的意思就是,一邊玩兒去。
襲人接着說,上次寶姑娘也是這樣說他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
其實,賈寶玉討厭的不是讀書。而是討厭把讀書當成仕途經濟的敲門磚。
所以他又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看到了吧,並不是林姑娘刻意得去懂他,而是林姑娘對於讀書和賈寶玉有着相同的理解,這就是《道德經》上所說的“音聲相和”。
沒有“音聲相和”,哪有“高下相傾”;沒有“高下相傾”,哪能“前後相隨”呢?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知道爲什麼賈寶玉一見到林黛玉,立刻就有“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恰似舊時友”的感覺了。
翻開《紅樓夢》 第三回,賈寶玉層層遞進,跟林黛玉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賈寶玉像是自言自語,但卻是對着林黛玉說的。林黛玉聽懂了,她雖然沒有說話,但她也有這種感覺,此處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第二句,妹妹可曾讀書?
本來,前面賈母已經問過林黛玉讀書的問題,林黛玉的回答是讀過《四書》。那麼這次他沒有這樣回答,而是說: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因爲前面黛玉問姊妹們讀何書時,賈母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所以從一進府就可看出林黛玉心思細膩之處。顯然賈母對女孩讀書持消極態度,所以當寶玉問的時候,黛玉馬上就換了一種說法。
第三句話,妹妹尊名?表字?
黛玉回答:無字。
這時候,寶玉馬上就說,“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美?”
這段對話非常精彩。雖然是寶玉與探春的對話,但話題卻是黛玉。
寶玉給黛玉起了一個名字,顰顰。雖然說,黛玉後來有了瀟湘妃子的雅號,但是這個梯己的小名,始終沒有被忘記。而且成了寶釵對黛玉的專門稱呼——“顰兒”。
這個稱呼,寶玉起的,寶釵叫的。黛玉自己也喜歡這個字。關於顰兒,書中有專門一首詩,寫得非常好。
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顰顰,是寶玉杜撰出來的,解釋得美輪美奐。那麼寶玉緊接着的一句話很重要。
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
也就是說,寶玉對《四書》是認可的。他認爲《四書》不是杜撰,是儒學文字的總要和根本,而其他的文字,基本都是從四書衍生出來的。
那麼他對《四書》的觀點是不是認可呢?
引用襲人轉述寶玉的一句話,世間除了“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已意,混編纂出來的。
這其實就是寶玉對四書的理解。他爲什麼認可《四書》呢?因爲《四書》的第一本書是《大學》。《大學》開篇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立身之本是什麼呢?就是明明德。只有先有了道德修身,然後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明明德”是 “格致誠正”和“修齊治平”這“八條目”的總要。
如果沒有“明明德”做基礎,什麼“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一切就都成了沽名釣譽、追名逐利的工具。
所以說,賈寶玉是不喜歡讀書嗎?不是。他讀過的書比一般人多得多,正因如此,他才理解了讀書的精髓,不是爲了揚名立萬,而是立德養性。
《四書》是儒學的經典和基礎,和道教的《道德經》,佛學的《心經》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是立足天地自然的聖人之作。
如果把《四書》當成功名利祿的敲門磚,就曲解了聖人的學問了,更容易誤入歧途。賈雨村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賈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師,開始時候他還崇尚天地自然,他認爲,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
等到後來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之後,他的學問徹底蛻變成爲功利之學了。
最爲可貴的是,賈寶玉在賈府這樣一個大染缸裏,始終都保持着那種與生俱來的天性。
天性是什麼?
道家眼裏的天性就是天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佛家眼裏的天性就是心道。是“五蘊皆空”。
儒家眼裏的天性就是品道。是“人之初,性本善”。
賈寶玉的天性,是尊崇天地自然,尊崇聖人之學,但絕不用功名利祿來玷污這些經典,也絕不會變成他口中所不恥的“祿蠹”。
所以我們看,大觀園中的姐妹們在作詩的時候引經據典,貌似都比他有學問,但唯有一樣比不過他,那就是杜撰。他的杜撰,其實是與《四書》的原旨相契合的。
賈寶玉杜撰過許多有意思的故事。
比如那個精彩的“林子洞”的故事。有些學究讀到這段故事的時候,就在揣測,賈寶玉爲什麼把林黛玉比喻成一隻老鼠?難道是暗示她是來偷自己家產的?天呢。好端端一個釋放天性的小故事,居然被如此曲解。
其實書中寫得很清楚。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着寶玉笑道:“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派我呢。”
這是黛玉在賈府少有的如此活潑放肆、釋放天性的時候。這種情況也只有跟賈寶玉在一起的時候纔有。反之,對於寶玉也是如此。
不過,在賈府這樣的環境中,雖然十二釵個個都有寶貴樸素的天性,但可不是人人都有釋放的機會。
就比如說秦可卿吧。秦可卿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她,兼具黛釵之美。書中這樣寫,其實就是給賈寶玉安排一個理想的精神伴侶。
不過,大家看賈寶玉在寧國府,秦可卿第一次給寶玉安排的房間裏有這樣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賈寶玉趕緊說,快出去,快出去!
人情世故,是賈寶玉最不喜歡的事情了。所以說,秦可卿所生活的環境,註定她只能徒具黛釵之形,卻不能擁有黛釵之神。
事實上,對於薛寶釵,除了外形,賈寶玉也有真心喜歡她的地方。比如薛寶釵給賈寶玉解的那段北點絳脣曲子的《寄生草·山門》。這個橋段,要說明的是賈寶玉與薛寶釵的佛性相通。
那麼另外一個橋段,說得就是賈寶玉與林黛玉的道伴故事了。
賈寶玉自己在家生悶氣讀《莊子》。讀到《外篇·胠篋》中,有這樣一句: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
其實,這句話是脫胎於老子的《道德經》,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寶玉看得入腦入心,來了興致,大筆一揮,續曰:
……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
……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
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
這是要解脫出家的節奏呀。
第二天,黛玉來了看到,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提筆寫下: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黛玉與寶玉,是道伴。黛玉開始時候是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後來修成人形之後就到了離恨天灌愁海,也就是說,黛玉是由佛入道。
而寶玉的前世神瑛侍者是在西方靈河的赤瑕宮,所以他本體是佛性深厚,但道性根基不深。
這樣,有兩個事情就容易解釋了。
寶釵壽辰,寶釵點了一出《山門》,寶玉覺得沒意思。寶釵就說:
“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是一套《北點絳脣》,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隻《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給我聽聽。”
寶釵便念給他聽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這是兩個“佛系”青年的交流啊。他們倆高興了,黛玉就不高興了,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
之後,爲了與這段形成對應,寶玉與黛玉對了一首偈子。
寶玉寫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而黛玉續寫道: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寶玉證得混混沌沌,黛玉卻證得乾乾淨淨。正如那《收尾·飛鳥各投林》: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風林話古論今》專欄,文:風林秀
參考文獻:《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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