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惠州,因苏轼而更骄傲。在离开的时候,苏轼曾说,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再度回来拜访三位高人,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苏轼本身就是以戴罪之身贬谪惠州的,原则上未经允许是不能随意外出的,因此之后再也没能去到罗浮山。

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古时候的广东与今天不一样,被视作化外之地,魑魅遍地,瘴气横生,而惠州在广东又是吊车尾的存在,交通不便,文化不昌,除非是迫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到这里来,但苏轼的到来让这一现象得到改观,让天下人再也不敢小觑惠州。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宋哲宗一道圣旨把年迈的苏轼贬到了惠州,苏轼差点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活着回来了。但来到惠州之后,苏轼充分发扬了自己乐观旷达的精神,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苏轼在惠州只住了两年多,但却在惠州留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功业文章。


写信

天还未亮,苏轼就从梦中被长子苏迈叫醒,说是一个叫卓契顺的佛门居士从江南而来,为他送来了许多亲朋好友的信。苏轼赶忙起床,接待卓契顺时,发现因为长途跋涉饱经风霜,他脸已经被晒得黝黑,脚上也起了很多老茧。

苏轼的感佩之情溢于言表,一再追问卓契顺有什么要求,自己一定会尽力满足。卓契顺则说,自己是钦佩苏轼的为人才不远千里来送信,并无任何企图。苏轼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最后卓契顺才说:“要不您送我几个字吧,这比什么都珍贵。”

苏轼一听,赶忙让苏迈准备好笔墨,工工整整地书写了一份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送给了卓契顺。(注:事迹见《书〈归去来辞〉赠契顺》,苏轼所书《归去来兮辞》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随后,苏轼让苏迈好生招待一下卓契顺,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撕开信件,一封封读了起来。

第一封信并非来自千里之外的亲友,而是广州太守王敏仲寄来的,王敏仲的信中首先是表达了对苏轼的感谢,他提到,广州的引水工程已经修好并投入使用了,现在广州境内的瘟疫情况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

原来,苏轼刚到惠州的时候,就听说广州经常发生瘟疫,他收集了相关的资料之后得出结论,很可能是因为广州人民日常饮用的水有问题,于是跟一个名叫邓守安的罗浮道院道士探讨了一下,建议王敏仲从离广州20里的蒲涧山滴水岩上,把清洁的水源引入广州城中供老百姓饮用。(注:苏轼与王敏仲相关事迹见《苏轼文集·卷七十七·与王敏仲》)

看到王敏仲信中的喜讯,苏轼也发自内心地为广州老百姓开心。他又拿起了第二封信,这封信是陈季常寄来的。

说到这个陈季常,那可是个相当有趣的人,这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怕老婆,苏轼曾经说他:“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被引为笑谈。

陈季常是苏轼早些年在黄州认识的朋友,两人相交莫逆,如今自己被贬岭南,可谓相隔千里,收到陈季常寄来的信,苏轼心情说不出的畅快和欣慰,打开一看,里面写了几句话:

老苏啊,你在那边还习惯不?我想你了,准备收拾收拾来看看你。


苏轼原本堆满笑容的脸顿时皱了皱眉,黄州跟惠州不仅隔得远,更重要的是一路险阻,苏轼实在不想老友受这舟车劳顿之苦,于是赶紧提笔写了封回信:

老陈啊,惠州不仅风景好,吃的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地方官和老百姓都挺喜欢我的,你就别担心啦,好好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咱俩都一把老骨头了,就别折腾啦!(注:见《答陈季常书》

苏轼又针对所有的来信一一回信,等所有的信都看完回完以后,天已大亮了。

喝酒

写完回信,苏轼把苏迈叫了过来,一问卓契顺已经安顿好睡下了,于是让苏迈用皮筒把信包好,等卓契顺返回的时候一并带回去。然后自己出了门,准备找邻居翟秀才喝酒去。

翟秀才名叫翟逢亨,是苏轼在白鹤峰上的邻居。苏轼来到惠州不久,就相中了白鹤峰,觉得是块风水宝地,于是就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下了土地,自行设计建了一座二十多间屋的房子,打算在此终老。


翟秀才呢,就是他在白鹤峰的邻居,建房子之前,苏轼还专门问了翟秀才,你说咱俩做邻居好不好啊?翟秀才当即拿出了酒招待苏轼,两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既是文友,也是酒友。

然而不巧的是,这会儿翟秀才家中的酒也喝完了,咋办?总不能就这么散了于是两人一商量,决定跑到旁边的酒肆去把酒言欢。

话说酒肆的老板叫林婆,她的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见到苏轼和翟秀才来照顾生意,还是很开心的。不曾想,两人喝完了才发现一个尴尬的事情:这俩出门都没带钱。没办法,只好赊账了。苏轼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对林婆说:

您这个酒吧,味道还是很不错的,但跟我们中原的酒有差异,我教你一点中原酿酒方法,你可以参考下,说不定可以改善下口味,吸引更多客人。

林婆听了大喜,赶忙拿笔记了下来。果不其然,在苏轼的指导下,林婆改进了酿酒方法,再加上苏轼经常给她宣传,后来林婆的酒肆生意越来越好,门槛都快被挤破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注:苏轼与翟秀才、林婆事迹见《惠州府志》、《夜过西邻翟秀才》、《上梁文》等作品)

访友

吃饱喝足之后,该干正事儿了,苏轼告别了林婆和翟秀才,向惠州太守府进发。惠州太守名叫詹范年龄比苏轼小几岁,是苏轼的忠实粉丝。当初刚到惠州的时候,苏轼还没在白鹤峰修房子,詹范就安排他住在了合江楼,要知道苏轼当时可是以贬官的身份来惠州受罚的,原本是没资格住在合江楼的。


来到太守府时,詹范已经早早在门外恭候了,看到苏轼,老远就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把苏轼请到屋里,开口道:

“昨天分别的时候,子瞻兄说今天有要事相商,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呢?”

苏轼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子,拿出了一摞图纸,笑道:

“器之(詹范字)贤弟不必客气,你我既然以兄弟相称,愚兄也就有话直说了。前些日子,我同博罗县县令林抃贤弟去香积寺游玩,发现本地百姓在插秧劳作时采用的方法和技术都比较落后,甚是辛苦,就跟林贤弟合计了一下,把中原的插秧技术和插秧船介绍给了他,看能不能减轻下老百姓的负担。林贤弟前日里跟我说收效不错,于是我就想跟器之商量下,看能不能在全惠州推广一下。”(相关事迹见《游博罗香积寺(并引)》)

詹范一听连连点头,赶忙接过图纸,对苏轼行了一个大礼道:

“子瞻兄有此等仁慈之心,实乃惠州之福也,我替惠州百姓谢过子瞻兄!”

苏轼被詹范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扶起来:

“我辈读书为官,造福百姓是职责所在,器之切勿多礼,愚兄惭愧!”

两人说话间,有人来报,说广南东路(即今广东)提刑程正辅到访,两人赶忙出门迎接。

食言

程正辅是苏轼的表兄,也是苏轼的姐夫,但早些年苏轼的姐姐嫁入程家之后很快就死了,两家因此生了嫌隙,因此,朝中迫害苏轼的人把程正辅派到广东做官,目的是想刁难苏轼。

不曾想,苏程二人本就是亲戚,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见面就冰释前嫌,重新找回了当年的亲情,没事就约到一起去游山玩水,感情越来越好。这不,这次程正辅就是专程来找苏轼去踏青散心的。

见到苏轼和詹范之后,程正辅高兴地喊道:

“子瞻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对罗浮山那群和尚道士的承诺啊?省得我每次路过的时候,他们都要拉着我问东问西的。”


原来,苏轼刚到惠州的时候,曾经路过罗浮山,罗浮山上宝积寺长老斋德延祥寺长老绍冲冲虚观道士陈熙明早听说苏轼要来,于是在他到达之前就一起列队欢迎,然后一起陪同苏轼游遍了罗浮山的美景。期间,苏轼还特地拜访了东晋著名道士葛洪留在冲虚观的炼丹遗址,并亲笔题下了“稚川丹灶”四个字。

当时游览地乏了,三位出家人拿出了罗浮山特产的荔枝招待苏轼,让苏轼这个大吃货喜不自胜,吃饱之后还意犹未尽,于是发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感叹。

在离开的时候,苏轼曾说,有机会自己一定会再度回来拜访三位高人,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苏轼本身就是以戴罪之身贬谪惠州的,原则上未经允许是不能随意外出的,因此之后再也没能去到罗浮山。(事迹见《苏文忠公集·题罗浮》)

议政

一直没能再度游览罗浮山,也是苏轼心中一大憾事,奈何身不由己。此次程正辅前来,正好詹太守也在,苏轼想到一事,决定与他们商议。

原来此时大宋朝廷因为漕运压力过大,在对农民征税时,只收银钱,不收米粮。农民为了纳税,不得不抛售粮食,使得粮食价格大跌,许多农民生活都变得异常艰难。

为了解决这一民生问题,苏轼已思考多日,但自己只是一介贬官,虽然有很大的名声,但实在无力推动政府政策改革,只能通过程正辅来改变这一状况。

“王荆公有富国强兵之心,我对他实无怨恨之心,但青苗法实在于民生有损,因青苗法之故,本来老百姓就不富裕,如今纳税只收银钱,我只怕长久下去,许多百姓会绝了生路。”


詹范与程正辅听完苏轼的分析,都陷入了沉思。确实,王安石变法改变了大宋积贫积弱的现状,但青苗法确实让许多老百姓背上了债务,使得一些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而此时如果强行采取只收银钱之策,恐怕会导致民不聊生。

“那子瞻有何高见?”还是程正辅率先发问。

“我们不应该想着官府的方便,应该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比如今年歉收,那么粮食不足,就应当用银钱纳税,而如果今年丰收,老百姓家有余粮,就可以用粮食来纳税。再进一步,我们甚至可以让每个老百姓根据自身家庭的情况,自行选择用银钱或用粮食纳税。这样一来,可能官府的工作量会加大,但对老百姓来说是实实在在的惠民政策。”

略微思考,詹范与程正辅都觉得苏轼的建议是上上之策,于是程正辅补充道:

“子瞻此策大善,此番我回广州之后,当与转运司、提举常平司、提点刑狱司共同商议,争取早日出台政策,让各州百姓纳税时可以自行选择银钱或者粮食。”

詹范也附议道:“愚弟也将率先在惠州推行此策,必不辜负子瞻兄一番拳拳为民之心!”(事迹见《与程正辅书(四十九)》)

修桥

商议完毕之后,时间已经晌午,于是三人一同在太守府用饭,然后詹范提议,去视察一下西湖的修桥施工现场。

说起惠州西湖的修桥工程,也跟苏轼有莫大关系。苏轼刚到惠州时,发现西湖两边的居民出行往往要涉水,极为不便,于是建议在湖上修两座桥,以便于居民出行。为此,苏轼带头捐出了仁宗皇帝赐给他的犀牛角腰带。詹范采纳了苏轼的建议,经过考察,最终确定要在西湖上修两座桥与一座堤坝。其中东新桥由道士邓守安主持,西新桥和堤坝由和尚希固主持。


惠州西湖

苏轼没有对陈季常说假话,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对他们热情地打招呼,惠州人民确实很喜欢他。三人一起来到施工现场后,邓守安、希固等人赶忙过来接待。

见礼完毕,程正辅对邓守安说道:“年前邓真人在广州帮助修建引水工程之事我早有耳闻,如今广州百姓都感念真人的高义,来之前王太守还特意嘱咐我向您表达一下谢意呢。”

邓守安笑着摇了摇头道:“惭愧惭愧,我辈虽是出家人,但亦有为苍生谋福祉之责,贫道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是仰赖子瞻兄的智慧和推荐,否则我也做不了什么。”

苏轼听了哈哈大笑:“我就说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不像邓真人是干实事的。”众皆绝倒。(苏轼、邓守安、希固修桥事迹见《两桥诗并引》

时间:傍晚;地点:六如亭

悼亡

一行人对施工现场进行了考察,眼看日头已不早了,程正辅还要去其他州县视察,于是向众人辞别。送别了程正辅后,其余诸人也尽皆散去,唯有苏轼还停留在西湖畔,脸上多了些淡淡的愁思。

随着日头西斜,苏轼漫步在西湖边,孑然一人,慢慢走到了孤山东麓,在草木掩映之间,有一座亭子,亭上的牌子写着“六如亭”三个大字,栏杆上贴了一幅楹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谈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原来,这是苏轼为爱妾王朝云所建的六如亭。亭子后面,就是王朝云埋骨之所。苏轼一生有有三位挚爱的女子,第一任妻子王弗,早早离他而去,第二任妻子王闰之与他同甘共苦,在他被贬惠州的前一年去世,红颜知己王朝云,无论多艰难,始终不离不弃,不幸在到达惠州以后染病去世。


穿过六如亭,来到朝云墓前,苏轼内心说不出的怅惘。此时,一阵冷风过境,吹落了墓旁树上的片片梅花,宛如英灵忽至,想着朝云追随自己的点点滴滴,苏轼悲从中来,忍不住吟道: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无论如何,那个最懂自己,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红颜知己,终究是不再了。(见《朝云墓志铭》《悼朝云诗(并引)》等

梦境

悼念完朝云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眼看已经回不去了。于是顺着山麓爬上去,有一座名叫泗州塔的佛塔,是唐时为纪念泗州大圣僧伽而建,因此苏轼喜欢称它为大圣塔

王朝云曾与苏轼育有一子,却不幸早夭,此后王朝云就一心礼佛,如今死后,被葬在佛塔之旁,也算是一个好的归宿吧。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之归。


与大圣塔相邻的,还有一座栖禅寺,栖禅寺的主持跟苏轼是很好的朋友,也就是负责主持西新桥修建工程的希固和尚。此时希固已经回到寺中,见苏轼来访,心知他一定是在想念逝去的王朝云,也不知道拿什么劝他,只能拿出酒来款待他。

晚上,苏轼就在栖禅寺歇下,忽然看到朝云推开了门来探望自己,但他发现朝云衣衫都湿透了,于是问她是怎么回事,朝云回答说,她过来探望苏轼,是从湖里游过来的。

苏轼有些心疼,回答说:如今湖上正在修一座堤坝,等堤坝修好以后,你就从堤坝上过来吧。

话音刚落,苏轼猛然惊醒,原来又做梦了。这个梦他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做,没想到如今就在离朝云墓不远的地方睡下,还是会做同样的梦。

梦终归只是梦啊!从朝云墓到栖禅寺是不用渡湖的,然而梦中的朝云却依然衣衫湿透,这么看来,平日的梦也不过是自己心里的渴望而已,并非朝云真的有灵来看望自己。想明白这一点,苏轼心里充满了痛苦,却也有一丝放下执念的解脱。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在惠州住了不满三年,然后在回顾自己一生的时候,却认为惠州是自己平生功业所在。刚到惠州时,惠州人民夹道欢迎,离开惠州时,惠州人民挥泪相送。如今一千年过去了,惠州城内依然到处都有苏轼留下的影响和痕迹。苏轼,因惠州变得更伟大;惠州,因苏轼而更骄傲。

参考文献

《苏文忠公集》

《惠州西湖志》

《宋史》

《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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