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於雲中村這個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村莊而言,這是一個沒有未來,甚至已經沒有了現在的存在,那麼,在災難來臨的一刻所包含的所有村莊的過去與現在、日常生活的中斷與繼續,都具有了村莊史的歷史節點意義,《雲中記》正是通過回憶與講述,重建了關於個體的心靈史、族羣的精神史與村莊的公共記憶。一個村莊消失了,一種文化隨風而逝,在《雲中記》中,關於村莊的歷史是一個復調的敘事:一個自然意義上的村落,花開花落、萬物有靈,在時間被中斷的災難時刻驟然消亡,重新歸於大地。

汶川大地震十年後,在災難、悲情、災後重建的熱忱之後,作爲身處其中的作家阿來如何講述地震帶來的災難、悲情、救贖?一場災難究竟有多長?回家的路究竟有多長?《雲中記》無疑是一次新的探索與嘗試,它講述在地的災難,也嘗試超越這一災難;它講述身體和精神的漂泊,也試圖讓身體和精神一起回家;它講述個體和村莊的消亡,也祈頌生命再生的喜悅和安詳。《雲中記》是一個人的精神史,同時也是嘉絨藏區這一邊地中國的鄉村精神圖譜;是一個名爲“雲中村”的村莊在自然災難面前消亡的歷史,也是一個普泛意義上的中國村莊在歷史變遷中漸行漸遠的歷史。

從《機村史詩(六部曲)》到“山珍三部曲”到《雲中記》,阿來不斷地回到他念茲在茲的藏地村莊,以漢藏混血的身份講述流散經驗,重構個人、族羣記憶和重建藏地鄉村的精神圖譜。如果把《雲中記》關於個人精神史、村莊志的書寫放置在阿來的藏地鄉村書寫與當代文壇的鄉土書寫脈絡中,我們會發現《雲中記》的不同。因爲,這一災難敘事既不是阿來機村史詩中作爲外來者的“他們”帶來的,也不是莫言的《生死疲勞》、賈平凹的《秦腔》《古爐》《帶燈》等講述的20世紀中國的革命、現代性進程所帶來的鄉村的潰敗。《雲中記》爲當代文壇提供的新的文學經驗在於:面對“無妄之災”,人們如何修復“創傷記憶”?如何進行精神救贖?如何重構村莊與族羣記憶?

一、精神史:回家的路有多長

《雲中記》講述的是一個鄉村祭師阿巴在大地震後離開故土,五年後再次回到故鄉,安撫魂靈,並隨村莊一起消失的故事。生者與死者、身體與靈魂、故土與他鄉、漂泊與回家、留存與消亡、災難與重建,小說在這樣多重的維度上構建了一個豐滿的敘事空間。從敘述的表層看,這是一個祭師的身體還鄉,安撫亡靈和祭祀祖先;但在深層上,這又是一個人的精神還鄉和心靈救贖。

《雲中記》書影

但是,當我們繼續追問,阿來在地震十年後重新講述這一災難敘事的文學意義何在?在災後敘事的悲情與重建的敘事熱忱後,阿來這個不一樣的故事究竟要講述什麼?當小說以“十年”的後視視野講述阿巴這個鄉村祭師在地震“五年”後的時間節點回到故土時,我在小說中讀到了“時間”這一巨大的個體、命運、歷史的寓言。時間的“此在”與“在地”的生命經驗、 時間的流逝與創傷體驗、時間的“凝固”與個體“超越”時間的精神救贖,在“時間”連接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線形脈絡上,個體的心靈歸屬、族羣命運的跌宕起伏、村莊的過去與未來,又在某種意義上跨越了“時間”對個體、族羣、村落歷史的塑形,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普泛性意義。

地震前,阿巴是雲中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是在歷史斷裂之後重建民族文化、宗教文化傳統的傳承者,而這一個傳承人實際上連接了阿巴當年跟隨父親去磨房的童年和少年記憶,那個驅除神靈的紅色年代中對鬼神的拒絕,同時也連接了在新時代對宗教文化的重新賦魅,以及對民族傳統、文化多樣性的新的體認。如果說這樣一個歷史時段的大敘事銘記的是歷史的滄桑鉅變,那麼屬於阿巴這個大時代中個體的是有關父親的溫暖童年記憶,和自己作爲雲中村電工的那段榮耀歲月的青春記憶。然而,作爲祭師的兒子,命運再次選中了他,對魂靈的“不信” 與 “信”正是在從普通人到“祭師”的身份轉換中不斷確認的。當災難來臨,曾經熟悉的生活和世界在瞬間崩塌,恐懼、無助、惶惑、悲傷、絕望,籠罩在雲中村的傷痛再次把祭師阿巴推到了歷史的前沿。“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不再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身份,在阿巴目睹了災難後村民的恐懼與絕望後,安撫鬼魂的職責成爲他的自我身份認同。歷史選擇了一個災難性的“節點”,把阿巴推向了心靈重塑與精神重建的艱難而漫長的歷程。

小說從祭師阿巴回到雲中村的第一天講起,他帶着所有云中村活下來的人們的囑託回到離開四年多的故鄉,來安慰那些在地震中驟然死去不能安息的靈魂。可是,爲什麼是在離開四年多以後重新歸來呢?因爲,在移民村,穿着工裝的阿巴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一點雲中村的味道了”,也預感到雲中村即將消失的大限已到,終於下定決心踏上歸途。回到雲中村,是阿巴履行一個祭師的職責,同時也是尋找那個過往自己的過程。因爲“祭師”這一身份連接的是阿巴的故土家園,是故去的父親,是遙遠的家族的職業傳承,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記憶,是失憶後不斷敲響的羊皮鼓和搖響的銅鈴所攜帶的家族記憶。可以說,阿巴的執意歸來、與雲中村同在,是個體對故土的迴歸,也是身體對靈魂的尋找。在移民村做什麼事就想什麼事的阿巴,回到雲中村後,許多記憶紛至沓來。離開故土的阿巴在某種程度上成爲一個工作、生存着的空殼,但回到雲中村,隨着身體歸來的,是所有生活過往的點點滴滴,是歲月沉澱下來的生命記憶。如同往事常常以含蓄的、隱匿的、晦暗不明的方式長眠在我們的記憶中,而那些不期而至的、偶然遭遇的生命經驗常常觸動生命中這股暗流,一瞬間,所有的記憶都被激活。阿萊達·阿斯曼在討論回憶的真實性時認爲:“我們的許多自傳回憶,尤其是保存在我們記憶中的那部分是被分成兩半的:一半留在我們的身體裏;另一半讓度給地點和事物。許多看不見的線條就這樣使身體和感官與外部世界建立起千絲萬縷的聯繫。當外面那半與體內那半經過長時間的分離再次匯合的時候,他的記憶就被激活了。”(1)在長久的分離後再次回到雲中村,在曾經熟悉的氣息和味道中,阿巴的記憶重新被激活,如同普魯斯特聞到那一小塊瑪德琳蛋糕的香味時,那些深深埋葬的過去在瞬間全部閃現。

因此,阿巴的歸來可以說具有了雙重的象徵意義。一方面,作爲村莊記憶和民族文化的承載者,他將講述一個村莊的前世今生,他要安撫那些漂泊、戰慄的亡靈;另一方面,他也在尋找自己的靈魂,讓身體和靈魂一起回家。有關村莊的記憶、人事的記憶,始終和他的童年記憶、青春記憶纏繞在一起。五年的時間流逝,短到只是移民村裏日復一日的一瞬間,長到丟失了雲中村的味道,淡忘了故鄉的語言。再次的回家,不僅面對的是漫長崎嶇的山路、破敗的斷壁殘垣,更是如何安撫驚懼的魂靈、尋找過往自我的惶惑。正如人們送別阿巴的歌聲:“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歌唱像是森林在風中深沉的喧譁。岩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2)“靈魂在這一切之上”,那是雲中村死去的魂魄,是故鄉人活着的精魂,也是作爲祭師的阿巴的靈魂。“岩石”、“苔蘚”、“鳥”、“鹿”、萬物的“靈魂”,在阿來的小說世界中,衆生平等,在死亡的邊緣,在廢墟之上,有生命的頌歌響起。在送別的祈頌聲中,阿巴啓程,踏上回鄉之路。

然而,“回家”的路究竟有多長?安撫他者、尋找自我的路究竟有多長?精神還鄉、尋找自我靈魂歸屬的路究竟有多長?“從離開這裏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回來,在回來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兩年,走了三年……”(3)阿巴回來的顯在理由是:“我是雲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裏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4)在最初的七天裏,阿巴走遍了廢墟中的每一戶人家,焚香、擊鼓、搖鈴,因爲看不到一個鬼魂而失落,但在埋葬妹妹的巨石前,他給妹妹講述外甥仁欽的故事時,看到一株鳶尾花應聲而開,他想這也許是靈魂存在的證明。後來,他又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在雲中村的廢墟中尋找,也沒有看到過真正的鬼魂,阿巴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沮喪當中。最後,把阿巴拯救出這種被世界遺棄的沮喪的,是夏日的晴空,是碧綠的菜地,是美麗的鹿羣,是萬物復甦的大地。在死亡的廢墟之上,一切又在新生,這種新生的喜悅,是神性的降臨,也是對苦難的救贖。阿巴正是在回到雲中村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中,與災難和解,與自我和解。如果說在地震前,阿巴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身份更多停留在祭拜祖先和安撫鬼魂的職業認同,還陷於對靈魂的“信”與“不信”之間的猶疑,那麼,再次回到雲中村後,他越來越體認到自我和這片土地的聯繫,回鄉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更是在尋找自己的靈魂,身體還鄉背後是精神還鄉和心靈救贖。

五年的時間流逝,面對廢墟般的“此在”,阿巴怎樣重建破碎的村莊記憶和族羣記憶?帶着對生命的敬畏與悲憫回到故土的阿巴,在回憶與講述中,對所有的一切都充滿了寬宥與溫愛,甚至對霸道的祥巴一家,阿巴內心也充滿了悲憫之情。在地震面前,在不可抗拒的災難面前,每一個個體都是可憐人,都是無助的人。每一個個體在巨大的無妄之災面前,被暴虐地和過往的自我告別,支教的幼兒園老師命喪他鄉,愛跳舞的央金偏偏失去了一條腿……而阿巴的歸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嘗試在歷史的斷裂處架起一座橋樑,在無妄之災與個體命運、村莊命運、萬事萬物之間重建一種關係,這種關係就是對萬事萬物的敬畏、悲憫,包括帶來災難的大地自身。離去、歸來,從回到雲中村的那一天起,阿巴都像是一個人在舞蹈,但天地清明、神靈與鬼魂同在,回來安撫亡靈的阿巴又從來都不是一個人,雲中村的過去與現在、村民們的過去與現在、阿巴個人的過去與現在,都在“此地”“此刻”再次聯結。“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並非與人爲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爲除了依託於大地,人無處可去。”(5)人和災難和解,人和世界和解,人和個體生命中那些所有的災難、悲愴、孤獨的生命體驗和解,它們構成了所有人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指向過去的傷痛,也指向未來生活的新的可能性。

《雲中記》是個人的精神史,也是對人類面對災難與死亡的精神疑難的探尋與追問。雲中村的人們信仰藏民族的原始宗教苯教,而原始苯教中萬物有靈、靈魂永生的信仰,使祭師阿巴選擇和雲中村一起消亡具有了邏輯上的說服力,在移民村迷失了內心生活的阿巴只有在這片土地上才能讓“掛空”的心靈落地。在當代文學對個人精神的探尋中,最典型的莫過於史鐵生對個體的精神疑難的持續追問,史鐵生在對身體殘疾和人生苦難體認、接納之後,在“寫作的神性”中構建了生命的意義。而阿來的《雲中記》則是在萬物有靈、衆生平等的意義上,在個體生命存在與消亡的更爲原初的意義上,探尋個體超越世俗生死和日常悲歡的可能性。最後的時刻來臨,阿巴和雲中村一起消失。雲中村不在了,雲中村的祭師不在了,活着的人們遠走他鄉開始了新生活,死去人們的靈魂得到撫慰尋找到了新的去處,災難撕裂了人們的心和村莊的魂,時間以它特有的方式彌合着人們心中的傷痛,時間也把雲中村送入大自然的混沌之中。天與地、身體與靈魂,在“此刻”再次融爲一體。阿巴追隨雲中村而去,追隨雲中村的亡靈而去,也追隨着那個少年時代水磨坊的夜裏偷看父親祭祀鬼魂的少年而去,追隨那個在茫茫叢林和碧藍天空下孤獨地祭祀山神的祭師而去。在那一刻,身體回家、靈魂還鄉,大地母親再次擁抱着他像初生的嬰兒,迴歸到亙古的寂靜之中。一切來自大地的,都會歸於大地,《雲中記》講述祭師阿巴的身體還鄉之旅,同時也在隱喻的意義上講述了人類的精神還鄉。回家的路究竟有多長?也許它在遠方,也在腳下。

二、 村莊志:一種傷痛有多長

《雲中記》講述了一個地震後即將消失的村莊的前世今生,我想繼續探尋的是,在村莊志和鄉村史的意義上,《雲中記》對阿來而言有怎樣的意義?對當代鄉土寫作中的災難敘事又有怎樣的意義?阿來作品中由來已久的對嘉絨藏區這一邊地中國的書寫,來源於他豐富的地方性經驗和個人的歷史記憶,基於他對藏地故土不斷回望中凝聚的族羣情感,根植於他詩性抒情又連接着大地的浪漫寫實能力。最能代表他的鄉村敘事的《機村史詩(六部曲)》講述一個藏地村莊“機村”在20世紀後半葉的革命和社會主義改造。如果拋開阿來對邊地中國書寫的這一文學地理的獨特性,那麼,“機村”系列和《生死疲勞》《古爐》等具有某種同構性,都是講述革命、暴力等對鄉村一次又一次的剝奪之後的鄉土輓歌。《雲中記》的不同在於,不是《機村史詩(六部曲)》《古爐》等對鄉村在革命、暴力中被拋出既有生存軌道的反抗,不是《河上柏影》《炸裂志》等小說中瘋狂的慾望對鄉土的毀滅,也不是《秦腔》《帶燈》等在綿密的日常生活中呈現的鄉村的日漸潰敗,《雲中記》是一個反向的敘事,在故事的開頭,雲中村已成廢墟。那麼,在村莊罹難、人們被迫背井離鄉後,村莊記憶如何修復?對於一個在驟然降臨的無妄之災面前註定消亡的村莊,如何講述村莊的前世今生?如何構建村莊的歷史與記憶?這是一個村落的悲傷故事,也是地震中無數村落的悲傷故事,面對不期而至的災難,一場傷痛有多長?

《雲中記》是關於“雲中村”從誕生到消亡的村莊史,是雲中村人的日常生活和災難敘事,阿來在扉頁中寫道:《雲中記》“獻給5·12地震中的死難者”,“獻給5·12地震中消失的城鎮與村莊”。“雲中”的藏族村落,曾經是一個被神靈庇護的地方,人們信仰苯教,民風淳樸,安居樂業。然而,當災難來臨,地動山搖,生靈塗炭。地震改變了一切,震前要被打造成旅遊示範村的雲中村,泉水乾涸、山體開裂、房屋倒塌,因爲坐落在滑坡體上,雲中村在不久的將來會離開山神的懷抱滑向江中,永遠消失。村口的老柏樹,是村子的風水樹和神樹,早在地震一年前已枝葉枯萎,瀕臨死亡。老柏樹死去,雲中村的人們背井離鄉,去往他們不熟悉的平原上的村落開始新的生活,只剩下紅嘴鴉在村中的廢墟上、古碉上盤旋。一個村莊消失了,山河肅穆,歲月無聲,自然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塑造着山河大地,又陷入永遠的寂寥與沉默之中,但時間銘記了這樣的消亡,銘記了它從歷史中走來又寂然離去的悲愴。

雲中村的過去連接着英勇善戰的祖先的榮耀,先祖阿吾塔毗帶領他的部落從遙遠高曠的草原地帶來到叢林茂密的地方,打敗了居住於此的矮腳人,在雪山下繁衍生息。每年的祭山儀式,在古歌中不斷吟唱的這段英雄史詩,是雲中村共同的族羣記憶和歷史記憶。祭祀山神,同時也是雲中村人的節日盛典,他們盛裝出行,吟唱祖先的英勇,也向神山祈福,護佑人們的日常生活。祭山這一儀式化的慶典,是雲中村人對自己是阿吾塔毗子孫的確認,也是他們的民間狂歡。一年一度的祭祀山神活動形成了結構化、儀式化的族羣記憶和社會記憶,但是,到了移民村的雲中村人,不再祭拜山神,身上慢慢沒有了雲中村的味道。或許可以說,身體記憶的淡漠也預示了村莊公共記憶的逐漸消失,阿巴一個人製造的熱鬧的祭山活動不再具有強化村莊集體記憶的功能,而成爲某種具有象徵意味的與村莊記憶、族羣記憶的告別。

那麼,歸來後的祭師阿巴面對已成廢墟的村莊,如何重建關於這個村莊的歷史記憶?小說的開頭是一個極具畫面感的場景,阿巴歸來,向雲中村的廢墟走去:

他搖鈴擊鼓穿過田野。

兩匹馬從遠處望着他。

田野裏的鳥驚飛起來。

石雕上的紅嘴鴉驚飛起來,斜着身子盤旋,在風中震顫着翅膀呱呱啼叫。

田野裏還有自生自滅的稀疏的油菜、麥子和玉米。更多是野草……(6)

這一幅頗具空間感的畫面像一個電影的長鏡頭,連接起村莊的過去與現在。灰色的斷壁殘垣、死寂的村莊在阿巴的搖鈴擊鼓中再一次復活,他走過每一家的廢墟,回憶中的某一場景、某一畫面把意想不到的過去釋放出來,那些回憶中遙遠的、散發着熟悉氣息的雲中村的父老鄉親再次喚起了生命的悸動,再次成爲感性的存在。遙遠的過往在此時此地撲面而來,五年的時間似乎轉瞬即逝但又如累積的火山一樣在瞬間爆發。而在時間的“瞬間”體驗中,雲中村每一個在災難中消失的個體鮮活地再現,在阿巴回來後的“第四天”,在五年後的“此刻”,歷史再次上演。生前、死後都不願意麻煩別人的白瑪家的兒子,勤儉持家、應有盡有、有求必應的羅洪家,孤獨的阿介,活在電視裏的孩子,地震前終於人丁興旺的阿麥家,種麻和織布的呷格家,失去了一條腿的跳舞姑娘央金家,橫行霸道的祥巴家……這些曾經鮮活的生命構成了雲中村的過往,構成了芸芸衆生的日常生活。但是,地震來臨,所有的一切都被改變了,背井離鄉的人們在他鄉開始了新生活,雲中村的好孩子、阿巴的外甥仁欽成了瓦約鄉的鄉長,失去一條腿的跳舞姑娘央金、在外面發財的祥巴在五年之後先後回到雲中村都是爲了更好地離開……村莊,是他們的歷史,也構成了他們的現在,面對村莊廢墟的央金不再能像電視臺設計好的那樣“表演”舞蹈,用熱氣球消費雲中村廢墟的祥巴最終也慚愧地離開,一個自然意義上的村莊消失了,但作爲精神意義上的村莊還會不斷歸來,召喚迷途的人們。

雲中村是一部空間變遷的歷史,也是一部時間的歷史。在時間的維度上,是地震改變了一切,災難在瞬間降臨,猝不及防,“此刻”成爲村莊史的一個“斷裂”,過去是持續與永恆的統一,在那個過去的歷史中,雲中村連接着山神阿吾塔毗帶領族羣的艱苦遷徙,而“此刻”是災難、毀滅與死亡。在被歲月洗刷過的雲中村的廢墟中,我們再次看到了時間的力量、時間對雲中村的塑造,“殘牆連着殘牆。……雪和雨,風和時間改變了殘牆顏色。……一種泛着微光的灰色。很多時候,夢就是這個顏色”。就如同巴赫金在討論歌德的時空觀時所指出的,歌德“不喜歡與世隔絕的過去,不喜歡囿於自身只爲自身的過去……他希望看到這一過去與活生生的現在有必然的聯繫,希望理解這一過去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應有的位置”。(7)五年後的雲中村的廢墟,聯繫着每一家人、每一個個體的過往和生活的突然被中斷,那是“過去殘留於現在之中的重要而生動的痕跡”。(8)在雲中村的廢墟中,阿巴一次又一次看到了過去,那些鐮刀、斧頭、鋤頭、石磨中連接着日常勞作的尊嚴,電線裏埋葬着雲中村曾經繁榮的往日歲月,香爐、羊皮鼓、銅鈴裏迴盪着先祖的榮耀與靈魂的安寧。

雲中村的這一廢墟空間變成了災難歷史的時間的綿延,在這一被時間雕刻的空間中,祭師阿巴的生命記憶全部復活,村莊的記憶全部復活。正如巴士拉所說的:“人們有時以爲能在時間中認識自己,然而人們認識的只是在安穩的存在所處的空間中的一系列的定格,這個存在不願意流逝,當他出發尋找逝去的時光時,他想要在這段過去中‘懸置’時間的飛逝。空間在千萬個小洞裏保存着壓縮的時間。”(9)正是在這個曾經鮮活如今已成廢墟的村莊中,祭師阿巴在歸來的七天裏再次經歷了災難來臨的撕裂時刻,在這個“此刻”屬於他的、屬於雲中村故去的人們的空間場所中,時間再次復活。但回望中的時間也撫慰了苦難,回憶的創傷性經驗得到了緩解,災難敘事不再單純是上天降臨給雲中村的無妄之災,而是時間重新構造大地萬物的偶然。阿來說:“我要用頌詩的方式來書寫一個殞滅的故事,我要讓這些文字放射出人性溫暖的光芒。我只有這個強烈的心願。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10)這是一個村落隕滅的故事,但云中村的守護神阿巴歸來,罌粟花開,鹿羣歸來,塵埃再次落入大地,雲中村沉默不語,再次消失於大地之中。

《雲中記》書寫了一個地震後要消亡的村落,藉此紀念地震中消失的無數城鎮和村落,但《雲中記》又不單單是一個最終隕滅的藏族村落的村莊志,在隱喻的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時代轉換中無數中國鄉村的村莊志。作爲坐落於大地上的自然村落,在時間的構造中雲中村再次和大地融爲一體,時間在“此刻”斷裂並終結。但是,作爲一個族羣和文化村落的雲中村,其實在地震前的時代變遷中早已開始“斷裂”。世代信仰苯教的藏族村落,在驅除鬼神的年代,村民不再祭祀山神,祭師藏起了行頭,村裏的喇嘛離開了寺院。如果說,在那個時代,人們是被迫和傳統割裂,那麼,新時代來臨,村莊的流變更像是一種時間和歷史的必然。即使地震不來,雲中村也已經失去了很多人家,裁縫家靠手藝去了縣城,祥巴家靠了兒子的蠻勇,在村裏蓋了高出人家幾層的大房子,只是爲了顯擺,年輕人離開了村莊不再回來,信奉佛教的瓦約鄉的其他村落在成爲旅遊地後欺詐外來的遊客。地震前對雲中村作爲旅遊村的規劃中,每年的祭祀山神不再是虔誠的信仰,而成了旅遊觀光的景觀,甚至勞動也是爲了被觀賞。阿來寫了一個村落在地震中的消亡,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作爲有着千年傳統的藏族村落早已走在傳統文化消亡的路上,雲中村的命運,也是普泛意義上中國無數鄉村正在經歷的命運。

一個村莊消失了,一種文化隨風而逝,在《雲中記》中,關於村莊的歷史是一個復調的敘事:一個自然意義上的村落,花開花落、萬物有靈,在時間被中斷的災難時刻驟然消亡,重新歸於大地;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村落,在時間和歷史的轉換中,神靈遠遁,傳統式微,族羣文化逐漸消逝。所以,阿來藉此向災難的創傷記憶告別,獻祭者阿巴歸來,更多是一種精神性的救贖,是在精神、心靈的意義上重構一個原初意義上的村落。同時,《雲中記》也是一曲鄉土敘事的輓歌,在村莊志和鄉村史的意義上,《雲中記》也記錄了中國鄉村正在經歷的歷史鉅變與新生。一場傷痛有多長?那不僅是時間偶然中災難來臨後雲中村的傷痛,也是無數中國鄉村正在經歷的古老的、熟悉的生活方式日漸消散的傷痛。

但《雲中記》的別有不同也在於,它講述災難與傷痛的同時,還顯示了另外面向上更高的訴求。如果說,曾經鮮活的雲中村的變化是無數鄉村的縮影,那麼,阿來在《雲中記》中不斷追問的是:在大浪淘沙式的歷史鉅變中,我們生命中不斷淪喪的究竟是什麼?是古老的生存方式,還是世道人心?是天地萬物不可抗拒的命運悲歌,還是人與天地如何共處的生存倫理?在20世紀文學史中,能把世事變幻中的世道人心與山水流變的天地觀並置的,典型的如沈從文、賈平凹,相比於沈從文審美的鄉土夢幻和牧歌遠去的憂傷,賈平凹貼近大地的樸拙、粗糲,以及質樸與溫情,阿來的邊地中國書寫直指超越歷史暴力的天地倫理。《雲中記》的意義也許正在於,它以與自然和解、與世界和解、與苦難和解的方式重構了一個村莊的過去與現在。如果說,在現代性進程中傳統文化、生活方式的流失是所有藏地村莊、中國村莊、世界意義上的鄉土世界的必然命運,那麼,《雲中記》所可能探尋的是,人類在漸行漸遠中如何回望來路,銘記人類原初意義上的家園,銘記人類與土地的血脈相連,銘記那些在撕裂與陣痛中依然應該葆有的敬畏、慈悲,乃至堅韌、勇氣。

三、時間寓言:在回憶與講述中拯救歷史

阿來說,寫作《雲中記》時,他的心中始終迴響着《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在地震十年之後,來自災區的阿來以這樣的方式向那些地震中消失的個體與村莊告別,向災難、驚悸、悲傷告別,而在小說中,是祭師阿巴在地震五年後重回故土,安慰那些在地震中驟然死去、不能釋懷的魂靈,與即將消失的雲中村告別。時間在慢慢平復“彼時”的撕裂、疼痛、惶惑、恐懼、絕望,時間使人們有勇氣重新講述過往並審視自我。整個小說的敘事節奏,像極了一曲生命的樂章,但不是從歡樂的降生到寧靜的死亡,而是一曲反向的樂章,突然的災難降臨,驚恐的死亡,靈魂的飄蕩,最終,萬物歸一,塵埃落入大地,一切復歸安寧。流逝的時間,悲傷的回憶,溫情的講述,撫慰了萬事萬物的疼痛,使死亡的悲歌化爲對一切生命敬畏、悲憫的頌歌。

在《秦腔》的後記中,賈平凹寫道:“我爲故鄉寫這本書,卻是爲了忘卻的紀念。”“我決心以這本書爲故鄉豎起一塊碑子。”(11)賈平凹以這樣的方式向自己的故鄉棣花街告別,棣花街雖然破敗了,但它還在,故鄉還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黏稠瑣碎的日常生活。阿來說寫作《雲中記》,也是爲了告別:“寫完了這個故事。到此,我也只知道,心中埋葬十年的創痛得到了一些撫慰。至少,在未來的生活中,我不會再像以前那麼頻繁地展開關於災難的回憶。”“這是一個年復一年壓在心頭的沉重記憶,終於找到一個方式讓內心的晦暗召見了光芒。”(12)雲中村,以及地震中無數被埋葬的村莊,永遠地陷落在無邊的黑暗和深淵中。然而,在死亡、絕望之路上,《雲中記》以回憶的方式修復創傷記憶,並在講述中發現了晦暗中的微光。當下的文學講述無邊的黑暗與無望的抗爭太多了,但在《雲中記》近乎絕望的告別中,阿來的寫作帶來了不一樣的溫暖和希冀。

小說以祭師阿巴回到雲中村的時間開始講述,在開始的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敘事的高潮迭起。第一天,阿巴回到雲中村,在村口磐石邊的松樹下度過了第一個不眠之夜,往日浮現,內心不能安寧。第二天,阿巴進村,是五年前地震前的第三天,搖鈴擊鼓,作爲一個祭師宣告自己的“回來”。第三天,阿巴在埋葬妹妹的水磨房前,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他和妹妹跟隨父親度過的那些安寧而神祕的水磨房的夜晚,父親離世後,拖拉機進村,水電站建起,神靈遠遁,少年阿巴成爲村裏的水電工。在對往事的回憶和講述中,小說的節奏再次放緩,疼痛而溫暖。前面的三天,像是一曲安魂曲的前奏,舒緩而壓抑,阿巴在離開雲中村四年多後重回故鄉,敘事不斷地延宕,雲中村的前世今生、阿巴的去而復來、電工阿巴成爲祭師阿巴的過往,一一浮現。第四天,是敘事的高潮,是五年前的地震的“彼時”與“此在”交會的時間網格中的重合處,在這一被定格的“時間”瞬間,昔日重來,“時間”的瞬間敘事轉換爲雲中村的“空間”展現,大地震顫,生靈哭泣,雲中村的每個家庭的過去與現在交會。在災難來臨的瞬間寂靜中,一個個靈魂離開身體,飄浮在空中,阿巴呼喚那些無依無靠的靈魂回來接受安慰,不讓悲聲再起。他擊鼓搖鈴走遍每一家的廢墟,薰香祈禱,曾經居住在那裏的每一家人的善惡長短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浮現,在地震的那一瞬間,大地沒有依據善惡標準進行挑選,但時光流逝,時間通過阿巴的回憶自己進行了評判。

在第五天,安撫完靈魂累癱了的阿巴一睡不起,在第六天回到了自己曾經的家,回憶起和母親、妹妹一起度過的安寧歲月,自己在水電站滑坡後的失憶和甦醒。第七天是繼地震來臨那一刻之後小說敘事的又一個高潮,那是五年前本來商定好的雲中村祭祀山神的日子。在阿巴五年後一個人的祭山活動中,似乎昔日重來。雄渾的古歌、盛裝的男女、榮耀的祖先、燃燒的神火、哭泣的矮腳人、飄蕩的風馬、五彩的旗幡、飛逝的箭鏃,衆生狂歡,山神肅穆,古歌迴響,往日浮現,昔日重來。在這一象徵性的儀式中,在這個延續了族羣記憶的此刻“時間”中,族羣的歷史,雲中村的過往,穿越時間的迷霧席捲而來,與“現在”融合,斷裂的歷史得以縫合,悲傷的靈魂得到撫慰,活着的人們重拾希望。

“七天”,在中國古老的文化傳統中,剛好是死去的魂靈告別今生去往另一世界的時間旅程,祭師阿巴在七天的時間裏安撫亡靈、祭祀山神,在五年後的“此時”,心靈時間與現實時間再次合二爲一。這種雙重視野的“合一”,使阿巴在五年後的“此時”,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地震發生時,大地失控,塵土瀰漫,而他不是在山道上,而是在自家的院子裏研磨祭神的香料,“他捧着香料的手變成了一個沙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快的一隻沙漏,一瞬之間,他的手掌就空空如也。這樣快的流逝,使得時間也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空間本身猛烈地顛簸搖晃。他看見那些香料的粉末變成了一股煙塵……”(13)在這短短的一瞬間,空間消失,時間凝固,滄海變桑田。在把災難歷史重新時間化的敘事中,地震的“瞬間”因此具有了把過去、現在、未來聯繫起來而賦予其歷史化、本質化的意義。對於雲中村這個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村莊而言,這是一個沒有未來,甚至已經沒有了現在的存在,那麼,在災難來臨的一刻所包含的所有村莊的過去與現在、日常生活的中斷與繼續,都具有了村莊史的歷史節點意義,《雲中記》正是通過回憶與講述,重建了關於個體的心靈史、族羣的精神史與村莊的公共記憶。

前七天的敘述在小說中大概佔用了一半的敘事時間,敘事節奏緊湊,高潮迭起。在小說的後半部,是以“月”爲計時方式展開敘述,節奏變緩,驟然降臨的災難的疼痛和撕裂得以緩解,敘事從村莊的過去慢慢回到現實。第一個月,阿巴搬回了自己已經垮塌了一個牆角的房子,清理家宅。第二個月,消失了很多年的鹿羣歸來。第三個月,雲丹上山來送東西,兩個人的“告訴”都帶有日常生活的煙火氣。第四個月,阿巴選了一個吉日去祭奠被遺忘的謝巴家,地質調查隊來到雲中村,阿巴講述矮腳人的歷史。第五個月,央金歸來。第六個月,祥巴歸來,雲丹上山和阿巴告別,陰雨綿綿,那一天到來。

在小說的後半部,敘事的節奏放緩,阿巴歸來獨自面對雲中村的那種相對封閉的、圓形的、悲傷壓抑的敘事空間被打破,現實的、日常的、充滿了煙火氣的生活歸來。阿巴搬回了破敗的故居,重整破碎的家園,在熟悉的舊日生活氣息中,悲傷和壓抑慢慢平復,“所有的庇護所,所有的藏身處,所有的臥室,都有共同的夢想價值。……家宅,就像水和火,讓我能夠在接下來的篇章中談起夢想的微光,它照亮了回憶與無法憶起之物的結合。……我們體驗着安定感,幸福的安定感。我們通過重新體驗受保護的回憶來獲得自我安慰”。(14)回到舊宅,回到熟悉的舊日生活中,回憶的微光再度照亮了阿巴獨自面對廢墟中的雲中村的孤寂與悲傷。接下來的日子裏,罌粟花開,鹿羣歸來,阿巴在每日的陽光中醒來,一切似乎變得安寧而美好。雖然,雲丹帶來了瓦約鄉旅遊讓人們不滿的壞消息,但機警的鄉長仁欽很快化解了危機。跳舞的姑娘央金回來了,是電視臺策劃的地震週年紀念需要已成廢墟的雲中村來煽情;祥巴回來了,他的熱氣球生意是通過讓人們看一眼即將消失的雲中村而賺錢;地質考察隊來了,他們的勘察宣告了雲中村的即將滑落。他們都來而復去,帶着不同的訴求,唯有祭師阿巴,回到舊宅,回到故園,也是回到了靈魂的家。最後的日子到來,阿巴隨雲中村消失,時間再次定格,但這一“此在”不再是地震來臨時的恐懼與絕望,而是清淨與安寧。像一曲安魂曲的終了,靈魂升入天空或者歸入大地,天地清明,一片和諧。正如阿巴所說的:“這個世界不欠我們什麼。我們也不會去禍害這個世界,我們只是自己消失。”“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15)阿巴甚至想象那應該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人們都睡着了,萬籟俱寂,雲中村悄悄消失。

時間、回憶、講述在小說中最後會合在一起,災難與死亡之後,難以釋懷與終於放下之後,人與災難和解,人與世界和解。地震來臨,山河嗚咽,人民受難,但隨着時間流逝,傷痛慢慢癒合,記憶慢慢褪色。但回憶與講述拯救了時間的遺忘,“時間的對手則是回憶。如果說時間的本質是不可逆轉性和永遠想着新的終點前行的單調性,那麼回憶的本質則是對這種時間規律的否定;它能回溯那些不可逆轉的東西,召回那些已經逝去的東西”。(16)在阿巴回到雲中村的不斷的回視視野中,往事重現,昔日重來。遺忘與回憶、災難與救贖、異鄉與故土、死亡與生存,再次被審視和重述。在回憶和講述中,雲中村、作爲祭師的阿巴都獲得了比它們在過往的歷史中更多的意義,因爲,五年漫長時間的積累中,時間賦予了它們超越歷史,甚至超越它們自己的力量。

經典的文本對抗的往往不是政治上、文化上的他者,而是要對抗時間,而對抗時間的最好途徑就是回憶與講述。回憶,然後講述,在講述中治癒傷痛。心理學和精神療法曾經把“故事”引入其中,“我們能夠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此視角上,身份認同藉助講述得以構建。這一講述整理了我們自傳記憶的凌亂儲備並賦予了它可回憶的形象意義。主動的自我記憶在於能有意識地提取回憶,給它講述的形式,這種講述賦予它意義並能爲未來打開視野”。(17)阿巴說:“我以前想的是,我和雲中村一起消失了,這個世界就等於沒有了。其實,只要有一個人在,世界就沒有消失。只要有一個雲中村的人在,只要這個人還會想起雲中村,那雲中村就沒有消失。”(18)在地理的意義上,雲中村消失了,大自然以它自己的方式重新構造了大地,但在心靈和精神的意義上,雲中村還在,因爲像阿巴一樣的人們依然執着地行走在尋找自我心靈、精神救贖的路上,因爲像雲中村一樣的許多村莊在歷經歲月的劫難之後依然在尋找與天地同在、與萬物共生的存在方式。因此,《雲中記》是一部災難敘事,但又超越了災難,是一部個人精神史,也是人類的精神史,是一部藏族村落的村莊志,也是一幅隱喻意義上的中國鄉村圖景。在災難中看到希望,在死亡中看到新生,在冷酷中發現悲憫,在晦暗中尋找微光,《雲中記》災難敘事的這種內在、多元的維度,應該爲當代文學史銘記。

註釋:

(1) 〔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的真實性》,〔德〕阿斯特莉特·埃爾、馮亞琳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第14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2)阿來:《雲中記》,第19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3)(4)(5)阿來:《雲中記》,第33、46、扉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6)阿來:《雲中記》,第49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7)(8)〔俄〕巴赫金:《歌德作品中的時間與空間》,《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41、240頁,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9) 〔俄〕加斯東·巴士拉:《空間的詩學》,第8、9頁,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10)阿來:《不止是苦難,還是生命的頌歌——有關〈雲中記〉 的一些閒話》,《長篇小說選刊》 2019 年第2期。

(11)賈平凹:《秦腔》後記,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12)阿來:《不止是苦難,還是生命的頌歌——有關〈雲中記〉 的一些閒話》,《長篇小說選刊》 2019 年第2期。

(13)阿來:《雲中記》,第99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14)〔法〕加斯東·巴士拉:《空間的詩學》,第4頁,張逸婧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15)(18)阿來:《雲中記》,第344、345、358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

(16)(17)〔德〕阿萊達·阿斯曼:《論回憶的隱喻》,〔德〕阿斯特莉特·埃爾、馮亞琳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第16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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