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起鬥毆事件與15歲少年之死)

盛天逸的身高永遠停留在了175釐米,連同他的青春停留在初三快畢業的夏天。

5月7日,南通市小海中學15歲的盛天逸捲入了一場毆鬥事件,毆鬥的另一方是同班同學範某及一名社會人員。盛天逸被送至醫院時已經停止了心跳和呼吸。經過兩天的搶救,盛天逸被宣佈死亡。

直到最近,盛家夫妻才發現,這個和他們相差37歲的兒子,有着他們不瞭解的一面。

他曾向要好的理髮店員工說:最近很煩,感覺是不是也得了抑鬱症。他也曾對父親說:“我壓力很大。”從4月起,他便不再願意去學校上課。被打當天,他不顧班主任的勸導,缺席了一門重要考試。

這個少年每天與幾個朋友互道早晚安,總是邀請同學放學後去找他玩,也預支自己打工的薪水借給朋友。出事前幾天,他親自上陣,給兩個要好的朋友染了頭髮。

南通市公安局開發區分局發佈的警情通報稱,6月10日,經南通市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檢察院批准,依法對犯罪嫌疑人範某、蔡某執行逮捕。

“混社會”

葛玉英縮着脖子,頭垂到胸前,右手大拇指緩慢地滑動着手機;左手拿着溼巾,捂在眼角。

手機裏全是兒子遇害的消息,她每一條都點開讀,每張照片都放大細看。過去的半個月裏,她已經看過無數遍,但還是又一次次點開,又一次次流淚。

盛天逸去世後,母親葛玉英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手機裏。新京報記者 張芮雪 攝

盛天逸去世後,葛玉英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手機裏。只有在手機屏幕上,盛天逸還是活蹦亂跳的。

葛玉英向記者展示盛天逸生前的視頻,視頻裏的盛天逸戴着黑框眼鏡,劉海剛剛蓋過眉梢,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成兩條縫。他坐在衛生間門口唸書,抬頭看見母親,邊笑邊放下本子,“你又錄視頻,你怎麼可以這樣啊,我出去了啊,我真出去了哦。”

另一個視頻裏,盛天逸穿着紅色的圍裙和紅色的棉襖,背對着鏡頭洗碗。母親的聲音從手機背後傳出:“爲了玩遊戲,把我們家最懶的小少爺也變得勤勞了。”紅色的尖頂圓帽耷拉在盛天逸頭上,水池裏升騰起一陣陣霧氣。

葛玉英轉頭瞥到陽臺,“以前我曬衣服,他都搶在我前面,他說媽媽我來,你太矮了。” 她說盛天逸喜歡和她比身高,終於有一天他比媽媽還高了,可以幫她分擔家務,修電器,還幫她搞定手機問題。

盛忠兵也對盛天逸的身高頗爲自豪。兩個月前,一家三口準備去親戚家聚會,盛天逸換了西裝,還找爸爸借了領結。盛忠兵至今記得他給兒子打領結的情形:他和盛天逸面對面站着,需要仰頭才能看清兒子的臉,爲了把領結繫好,盛忠兵把胳膊舉得很高。

在葛玉英的描述裏,4月的一天清晨,她照例叫盛天逸起牀上學,但怎麼叫盛天逸都不願意起來。

“反正我也聽不懂,上課也是睡覺,還不如在家裏睡。”

南通市小海中學。新京報記者 張芮雪 攝

葛玉英說,是盛天逸主動找班主任提出不去上課的。同班裏,還有七、八個學生和盛天逸一樣不去學校,但照常考試、拿畢業證。微信裏,班主任給葛玉英發去一份《安全保證書》,讓葛玉英手抄後發回,《安全保證書》承諾孩子在校外發生安全事故與學校無關。“班主任說我兒子想上學的話隨時還可以回去,可去可不去,那我就簽了嘛。”

“孩子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嘛,我對他的學業一直都沒有過分要求。”葛玉英說,她能在生活上照顧好兒子,比如習慣等兒子喫完飯了,再喫兒子不想喫的。但對於孩子的教育,初中畢業的二人表示無能爲力,“這麼大年齡了,該還的都還給老師了,你就是想負責,也教不來。” 盛忠兵說。

盛忠兵本希望兒子能初中畢業,然後上中專技校,學一門技術,“學不進去也要學,去上上體育課,你就算去學校睡覺,也要睡到拿畢業證。”盛忠兵說,他跟孩子從來沒聊過學校裏的事,學習方面,實在學不進就順其自然。

小海中學附近的一位商戶對記者說,學校打架鬥毆的事情時有發生,有幾次就在她的店門口,她會上前阻止,也會報警,學生一看有大人管,就會散去。

但在盛天逸和一個朋友的聊天記錄裏,他給出了另外不上學的理由。

他們把離開學校以後的生活,稱爲“混社會”。盛天逸對一個“哥”說,其實他不喜歡混社會,但一次上網課的時候,這位“哥”的“小弟”無緣無故發信息罵盛天逸,這讓他很煩,後來纔開始“混”的。

吳辛是盛天逸的小學和初中同學。他曾經跟盛天逸一起打暑期工,拿了工資就相互請對方喫飯唱歌,一有空就相互到對方家串門。

他說,他跟盛天逸都是被同學疏遠的一類人。

班裏一位同學說,抽菸也是盛天逸被同學疏遠的原因。吳辛說,他也因爲抽菸被班裏同學嘲笑。

只有盛天逸是吳辛可親近的朋友。“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吳辛說,“我記得他的一個QQ簽名,習慣自卑。”

“一直討好別人,但又不會討好,討也討不好”

輟學後,盛天逸在小區後的理髮店找了份學徒工作。

阿龍是盛天逸的師傅兼老闆。他對盛天逸的第一印象是老實、內向、靦腆,在女顧客面前會臉紅害羞。但逐漸熟絡以後,他形容盛天逸話多,喜歡開玩笑,對自己在王者榮耀遊戲裏的成績很自豪。

盛天逸和朋友在他工作的理髮店自拍。受訪者供圖

理髮店的阿倫評價盛天逸好學,不怕喫苦,在理髮店工作的一個月裏一直進步。

盛天逸父母也開始支持盛天逸去理髮店上班。他會主動向爸媽彙報新學的手藝,邀請他們去店裏洗頭,還規劃着以後去長沙學美髮。一次,盛忠兵向盛天逸抱怨,

葛玉英幫他染白頭髮,弄得他頭皮不舒服。盛天逸馬上給父親比畫起染髮手法,還讓他以後去自己店裏染,保證不頭疼。

盛天逸也帶過兩個同學去店裏染髮,其中一個是後來與他鬥毆的範超。

範超去過店裏很多次,每次都是找盛天逸。阿龍說,範超個子不高,身材偏瘦,總是把髒話掛在嘴邊。一次,範超問阿龍,自己能否也去當學徒,阿龍當場拒絕了。

在一名同班同學眼裏,範超“蠻橫”,“講不了道理”,“喜歡惹事”。一個理髮店的常客告訴記者,範超“很混得開。臉皮厚,不怕人,但有的時候太活潑了。”

在盛天逸和範超的聊天記錄裏,盛天逸幾乎每天早上都會跟範超說“早”。範超也總是回他“早”。除了道早安外,兩人大部分的對話是盛天逸主動發消息給範超,讓範超去找他玩。

在4月28日至被害前日的聊天記錄裏,只有一次,範超主動找盛天逸聊天:“在哪”,“考不考慮請我喫個早飯”。

一次邀約對話裏,範超回覆:“大哥沒錢我去玩兒啥”,“你要是能弄得到錢,我就來找你。”盛天逸再三爭取,範超答應去找盛天逸。但隨後又補充:“我找你,我能幹啥,沒錢,沒臉”, “要錢沒錢要煙沒煙,笑話”。

盛忠兵說,因爲知道兒子有抽菸的陋習,他對兒子的零花錢看得很緊,不讓兒子有多餘的錢買菸。幾個月前,一位熟識的街坊去盛天逸工作的店裏理髮,盛天逸一直向他要煙,“叔叔,給我一根嘛,叔叔。”這位街坊說這讓他感到很反感。

在盛天逸的聊天記錄裏,他也多次跟朋友借錢買菸,也有朋友向他要錢的。

阿倫說,盛天逸曾經向店裏預支過幾百塊錢,說是要跟朋友一起存錢旅遊。

盛天逸的一位同學說,盛天逸總是在被範超耍,“玩他,盤他的錢。”

“用錢來養關係的感覺。”阿龍這樣評價盛天逸和他的朋友們。

吳辛說,他能感受到盛天逸在交際上的壓力,“一直討好別人,但又不會討好,討也討不好。”

在被範超說成“笑話”的同一段時間,盛忠兵發現家裏少了近兩千塊錢。盛忠兵說,他把這件事看得很嚴肅,當晚就把盛天逸叫到了房間。

盛天逸解釋說,他用這錢和同學合買了一輛電動車,卻說不出車在哪兒,也不願意提是和誰一起買的。盛忠兵說,他不相信兒子給的理由,他嘗試給兒子講道理,但還是不了了之。

在警方此後的調查裏,沒有發現任何人購買了新電動車。

缺席的英語口語模擬考

5月6日,盛天逸出事的前一晚,他向一個朋友發消息:“我挺讓我家裏人失望的。唉。”

那天晚上,盛天逸給很多人發了消息,也是收到朋友回覆最多的一天,其中,他轉發給多個朋友的七十多條聊天記錄,成了引發悲劇的最後導火索。

這段聊天記錄講述了範超經過初一年級某班的教室門口,與某初一學生起了口角,於是決定和他“不報警不叫家長的約一下”。這名初一學生隨後在QQ上回復說,自己不想找事,還提出了找老師、找學生處等解決辦法,他在對話裏引用了《未成年人保護法》,還提醒對方約架的後果是多背一個處分。

根據警方透露,範超在傷害盛天逸前一週,才被學校處分過一次。

盛天逸的母親葛玉英告訴媒體,盛天逸正是爲了保護這個初一學生不受欺凌,才惹禍上身。案發後她瞭解到,案發前,範超說他要打一名初一學生,盛天逸勸他不要衝動,不要惹事,但範超不聽。之後盛天逸將範超要打人的消息傳了出去,可能因此引發對方怨恨。

陳哥也收到了盛天逸轉發的聊天記錄。據盛忠兵描述,陳哥與盛家是遠房親戚,他比盛天逸稍長几歲,在另外一家理髮店工作。阿倫說,陳哥也經常來理髮店裏找盛天逸玩,之前盛天逸向店裏預支的薪水,就“存”在陳哥那裏。

吳辛曾在燒烤攤上見過陳哥,他說,盛天逸和陳哥、範超的關係都很要好。在他們眼中,陳哥算是能“平事”的大哥。

盛天逸向陳哥介紹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哥回覆消息說,他在處理這件事情。同一時間,範超向盛天逸發消息:說因爲盛天逸挑唆,他和他“最好的”陳哥斷交了,“你知道我多難受嗎”。

約架的對象變成了盛天逸,“不叫人你等着被我打死。”

第二天清晨,盛天逸醒得很早,那天是初三學生英語口語模擬考的日子,雖然班主任批准他平時不用去上課,但通知他那天務必到校熟悉考試流程。

但直到早晨八點半,班主任仍未看到盛天逸的身影。她給盛天逸的母親發了微信:“你兒子還沒到,你聯繫一下。”直至中午,葛玉英才回覆說早晨沒注意看消息。

盛忠兵說,他不知道盛天逸要去學校,當他八點多推開臥室門的時候,盛天逸仍躺在牀上。“他看人的眼神發慌,讓人很害怕的那種。”盛忠兵說,他順手丟給兒子一瓶八寶粥,兩人一聲不吭,還在爲盛天逸偷拿家裏錢的事情慪氣。

這是盛忠兵見盛天逸的最後一面。

半個小時後,盛天逸像往常一樣去理髮店上班。阿倫記得,盛天逸那天穿了雙新鞋,他誇鞋子好看,盛天逸說是媽媽給買的。

理髮店裏一切照常,盛天逸負責給客人洗頭,由阿龍負責吹剪。到了中午,阿龍給盛天逸點午飯,盛天逸喫得精光。

只有在和範超的聊天記錄裏,約架的計劃繼續進行着。中午,範超問盛天逸爲何沒來學校,盛天逸回覆說睡過了。

“放學找你。”範超放話。

另一邊,範超悉數通知了盛天逸的好朋友前去觀戰。其中就包括了吳辛,還有女孩李淼淼和另一位女孩陳心。

喫過午飯,理髮店的客人開始多起來。阿龍給盛天逸說過,會在這兩天帶員工外出遊玩,盛天逸也能一起去。盛天逸把這個消息分享給了很多人,包括了爸媽,班主任和範超。

下午五點左右,陳哥收到盛天逸發出的最後一條消息:“明天我們去旅遊,giao”。

幾分鐘後,範超等人出現在理髮店,把盛天逸叫了出去。

花壇後的鬥毆

盛天逸走出理髮店的時候,阿龍正忙着給客人剪頭,之前每次有朋友來找盛天逸玩,盛天逸總是出去一會兒就回。阿龍沒注意的是,這次來找盛天逸的人裏,還有一個新面孔。

一羣人走到了理髮店對面的花壇後面,花壇裏的泥土堆成小丘,丘頂種滿小樹,擋住了街對面的阿龍理髮店。

新面孔是蔡某。辦案警官透露,19歲的蔡某在附近工廠打工,此前與範超見過幾面,案發當天,範超在路上偶遇蔡某,就叫他一起去打盛天逸。

吳辛等來“觀戰”的人站在附近,他聽範超對蔡某說:“你先起個頭吧。”

19歲的蔡某、14歲的範超和15歲的盛天逸扭打在一起。據吳辛描述,盛天逸開始還能回擊幾拳,但很快整個人後仰,倒在了地上。

案發一個月後,事發現場仍留着警戒線。新京報記者 張芮雪 攝

蔡某、範超仍未收手,對倒地的盛天逸又打又踢。

“不要打了,要出人命了。”觀戰的三個人裏,吳辛是唯一試圖阻止的人。

“要敢報警連你一起打。”範超說。

吳辛說不清整個過程持續了幾分鐘,好像是兩分鐘,三分鐘,又好像很漫長。蔡範二人看盛天逸沒了反應,回頭讓吳辛叫一下盛天逸,隨後離開了。

吳辛喚着盛天逸的名字,沒有反應。

吳辛說,盛天逸的臉上沒有表情,嘴脣發紫,臉色蒼白。

他和另一個趕來的男同學一起把盛天逸抱上電動車,送往了最近的衛生院。

診斷證明顯示,盛天逸蛛網膜下腔出血,肺挫傷。經過兩天的搶救,盛天逸心跳停止,於2020年5月9日下午三時死亡。

盛天逸去世後,家裏人把他的物品都收了起來,除去茶几上一摞影集,這個家很難再找出15歲男孩生活過的痕跡。

夫妻倆今年52歲了。他們曾以爲這輩子都會是兩個人過,直到37歲那年有了盛天逸。盛忠兵說,取名盛天逸是希望他能天天開心,諧音天意,是感謝老天,讓他總算有後。

盛天逸和父母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幾年前,小海鎮拆遷,盛忠兵順勢給兒子規劃好了婚房。兒子住大套,自己跟老婆住小套,剩下的賣了給他做裝修錢。“可現在兒子都沒有了,這麼多財產有什麼用?”他說。

一年前,盛忠兵查出了肺病,他放下手頭的生意,回到小海鎮陪兒子讀初三。他說兒子開朗,有一羣朋友,他們今天來這家坐坐,明天去那家坐坐;但對於這羣朋友,他並不瞭解,每次來家裏玩,他就躲屋裏,不去打擾,“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話題。”

對於自己的生活,“自暴自棄。現在就是能活到那裏算那裏,不管它了。”盛忠兵說罷,把手裏的菸頭扔進水瓶裏,又抽出新的一根點上。

江南的梅雨季就快到了,屋外瞬時間大雨傾盆,但仍解不了屋裏的悶熱。

範超的舅舅向記者表示,他對這個外甥的瞭解不多,只知道範超的母親平時工作非常忙,對範超也沒有辦法。他說,相信法律能給出公正的裁判。

事發後,吳辛再沒回過學校,他說,他之前也碰到過被打的情況,他沒有告訴老師,也沒有告訴家裏任何人。

爲什麼不告訴父母?

“說了也沒用。”

爲什麼不跟老師說?

“說了怕是又來找。”

吳辛抬頭,咧着嘴說,“老師能起什麼調和作用?給當事人道歉?握手言和?”

案發後,盛天逸的父母與南通市小海中學簽訂協議,學校以“人道主義”名義向盛家支付三萬元。南通市教育局一位工作人員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此事發生在校外,被害人休學了一段時間,與學校關係不大。

記者多次聯繫校方採訪,均未果。

小海中學校園欺凌專項治理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徐金鑫在答覆媒體時稱:“這件事情不是結束了?還講什麼?不要再問了。”

小海中學多名學生告訴記者,事情發生後,小海中學廣播介紹了校園霸凌的相關知識,盛天逸和範超班裏新選派了兩名“安全員”,負責監督同學之間的矛盾。

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王殿學說,《侵權責任法》提到,限制民事行爲能力人在學校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學校未盡到教育、管理職責的,應當承擔責任;受到學校以外的人員人身損害的,由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學校未盡到管理職責時,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在該案中,學校確實存在一定的管理漏洞,但事發於校外,界定學校是否有責任,以及責任大小更爲複雜一些。

此外,校園欺凌或校園霸凌存在長時間持續欺凌或壓迫同學的特點,相對於單一的偶發校園暴力事件,後果更爲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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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碩 本文來源:新京報 責任編輯:杜碩_NB12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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