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趙翼有句名詩說得好:“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民國正是這樣的時代,雖然內患頻仍,外患並起,但民國也是所謂盛產大師的時代。姑且不論這種說話的是與非,民國的許多文人乃至政客、學人等等,能詩者卻真的不在少數,這裏就再從中擷取幾朵以饗讀者。

郁達夫先生是民國少有的小說與舊詩兼長並優的文人,其實我們不應該忘了同時代中國最偉大的作家魯迅先生。魯迅以小說和雜文名傳後世,但其實他是個通才,他會多國語言,還擅長木刻版畫,雖然他未肆力於舊詩古文,但正如他第一篇發表的小說是用文言文創作的《斯巴達之魂》一樣,他於舊詩也是通的。既通舊詩,有時不免就做幾筆。

我們知道,郁達夫加入了創造社,在20年代後期創造社的成員們集體左轉,支持並創作革命文學,創造社的重要成員,如成仿吾等文學理論家都寫文闡述革命文學左翼文學的方向,這些理論家多次撰文批駁魯迅的左翼文學主張,可以說雙方的關係是不太好的。但魯迅和郁達夫卻保持了終生良好的友誼,這二位性格大不相同,郁達夫憂鬱多情,魯迅沉思多智,他們的畢生友誼不能不說和兩位作家共有的詩心有關。

魯迅詩句有名的也不少,如“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等等。既然提到了左翼文學,這裏不妨再引用一首魯迅悼念“左聯五君子”時作的詩——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語句沉着痛快,“月光如水照緇衣”最有情境。

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中和魯迅也曾是直接間接的同志。在今天,陳獨秀更多的是個政治家、社會活動家和文學運動的倡導者形象,我們記得他作爲政治家曾是中共的締造者和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作爲文學運動的倡導者,他主辦《新青年》,發表了《敬告青年》、《文學革命論》、《本志罪案之答辯書》等名文雄文,掀起了影響至今的新文化運動的狂潮。但他早年也曾是個不羈的舊體詩人。請看下面這兩首詩——

垂柳飛花村路香,酒旗風暖少年狂。

橋頭日系青驄馬,惆悵當年蕭九娘。(《靈隱寺前》)

湖上詩人舊酒徒,十年匹馬走燕吳。

於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寄沈尹默絕句四首·其一》)

第一首絕句自然追溯的是他年輕時風流不羈的情債,“酒旗風暖少年狂”一句正是少年風流的絕佳註腳。陳獨秀不管是年輕還是人到中年,都未改其風流性,他先娶姐姐高大衆,後又戀上其妻親妹高君曼並娶爲妻子,惹得他兩個兒子陳延年陳喬年一度不認這個父親,婚姻大事尚且如此,婚姻之餘的情債更不知多少了。後一首絕句是寄給他浙江老朋友詩人和書法家沈尹默的,沈尹默也是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寫過《三絃》等詩。陳獨秀後來淪落江湖飄零半生,不免有這樣撫今追昔的感嘆,“於今老病干戈日,恨不逢君盡一壺”,比之陳寅恪的“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少了些國家興亡之感,但都是牢落窮愁之中尚有偃蹇英雄之氣勃發而出。

提到陳寅恪,我們腦海裏立刻反應出國學大師的名號,且不言這些虛名空號,陳寅恪的史學水平自然是很高的,作爲一個頗有舊式文人之風的學人,陳寅恪作詩也有相當的水準。當然,家風的傳承也是顯見得,其父陳三立是晚清詩壇赫赫有名的同光體的代表詩人。

前面我們說過,“國家不幸詩家幸”,在民國年間,國家最不幸的當然是在抗日戰爭時期,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從東北三省到華北五省,再到佔領平津等等,民族危如累卵。爲保民族之星火,北平天津的許多大學選擇南遷辦學,最著名的就是西南聯大了。1938年陳寅恪在蒙自西南聯大分校寫下了一首憂患之作《蒙自南湖》——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昇平。

橋邊鬢影猶明滅,樓上歌聲雜醉酲。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平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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