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的大银幕往事：人间再无程蝶衣

一、

香港人有句非常励志的口头禅，连张国荣都要捱十年。

1982年，26岁的张国荣主演了谭家明执导的电影《烈火青春》。作为当时香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之一，这部青春片里展现的大胆的情欲和结尾血腥的杀戮都让当时的观众难以接受，影片一上映就不断接到投诉，甚至差点被禁。就如这部电影波折的命运一样，以丽的电视台歌唱比赛亚军出道的张国荣已经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了五年。相比当时顺风顺水的好友陈百强，张国荣的路实在太难了。

这五年，张国荣主持过综艺节目，出过英文唱片，演过电视剧，也参演过几部电影，但都没有什么反响。现实是残酷的，当时的张国荣就是不讨观众喜欢。《烈火青春》一上映，就有评论指责张国荣的表演“意识不良，毒害青少年”。表演结束向观众扔帽子，最后帽子会被尴尬地扔回来。甚至许多人在他的电话里留言：“你收档啦！”“还是回去多读点书吧！”，这让天性敏感且要强的张国荣很受打击。后来他回忆说，当时很受伤，哭了很久。就如电影里他饰演的终日无所事事的浪荡富家子一样，当时张国荣是娱乐圈的边缘人。但是福祸相依，电影里的边缘人形象进一步激发了张国荣自身的叛逆且不羁的气质，为他后来在《阿飞正传》里的表演打下了基础。

天无绝人之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凭借在《烈火青春》里的表演，张国荣生涯第一次提名金像奖影帝。这是他第一次在大银幕上被认可，这也释放出一种信号。因为再捱不久，属于张国荣的时代就要来了。

二、

张国荣并没有等十年。一年后他唱出了《风继续吹》，又过了一年，《Monica》横空出世，穿着闪亮皮衣劲歌热舞的张国荣终于红了，爆红。歌坛的爆红让张国荣成了全民偶像，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流量小生。这么红的偶像，电影当然要安排上。于是一个处于生涯低谷的导演，一个过气的演员，一个圈内出名的票房毒药，加上当红偶像张国荣，《英雄本色》诞生了。

1986年1月10日，《英雄本色》全港上映。一个月后，全港大卖3465万港元，刷新了当时香港电影票房纪录。原本是配角的小马哥在周润发的演绎下成为影史经典角色，并在次年拿到了金像奖影帝。憋屈的大哥狄龙也咸鱼翻身，次年在金马奖拿下影帝。而作为电影主角之一的张国荣，虽然在电影里青春无敌，和狄龙的兄弟情也非常感人，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奖项提名，而且在电影里的戏份也被删减了许多。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电影监制徐克决定为张国荣量身定做一部电影。

因为《英雄本色》的成功，徐克拉着不情愿的吴宇森拍了续集《英雄本色2》，目的只有一个，赚钱。还是三位主演，小马哥有了孪生弟弟。虽然有狗尾续貂的嫌疑，但是张国荣在电影里的戏份更多了，也有了更多的表演空间。1987年12月上映的《英雄本色2》最终拿到2272万港元，排名年度第六。次年金像奖上，张国荣拿到了第二次影帝提名。虽然没有获奖，但是至少在电影圈，张国荣算真正站住脚了。

三、

徐克决定为张国荣量身定做一部电影，一部古装片。

还没有大红之前张国荣接过几部古装剧，尤其是被骗出演的《红楼春上春》，让张国荣对古装剧怨念极大，不愿意接。为了说服张国荣，徐克使劲了浑身解数。为了表示诚意，生性怕狗的徐克硬着头皮在张国荣遛狗的时候找他谈电影。徐克骗张国荣这只是部古装的现代剧，不用穿古装戏服。等张国荣进组发现被骗后，徐克立马拿出做好的戏服让张国荣试穿，直到爱美且对衣服有独到品味的张国荣试穿至满意为止。

1987年7月，这部为张国荣量身定做的《倩女幽魂》全港上映，最终揽下1883万港元，名列年度票房榜第十五位。虽然算不上大爆，但已经足够徐克鼓捣续集了，从侧面也反应了张国荣当时在娱乐圈的当红程度。尤其是由黄霑作词作曲的电影主题曲《倩女幽魂》，更是成了传唱的经典，张国荣演唱会的保留曲目。当时才20岁的王祖贤也因为小倩这个角色而爆红，成为当时电影圈鬼怪片女角色的第一选择。因为戏中的小倩要称呼宁采臣为哥哥，戏外王祖贤和张国荣开玩笑时也常这么叫他，由此张国荣更是多了个伴随终生的外号，哥哥。

四、

1980年，当时还没红的张国荣曾经出演过一部单元剧《我家的女人》，从而认识了当时这部剧的编剧李碧华。后来李碧华谈到当时对张国荣的印象时，称赞他“工作态度一流，感情收放投入”。也正是因为李碧华的欣赏，张国荣成为她小说主角的不二人选，于是乎就有了这部《胭脂扣》。

张国荣在电影中饰演十二少，是个整日游荡在风月之地的富家大少爷。张国荣父亲张活海曾是香港有名的西服大王，替许多好莱坞巨星定做过西装。从小耳濡目染的张国荣不仅对衣服穿搭有独特品味，自身的贵族气质也让他十分贴合这个角色。导演关锦鹏，如花梅艳芳，十二少张国荣。当时歌坛两大风云人物参演让这部凄美的文艺片备受关注。最终《胭脂扣》全港揽下1747万港元，名列年度票房榜第十三位。对于一部文艺片，这是极其出色的票房成绩。

凭借如花这个角色，好友梅艳芳拿下金像奖和金马奖双料影后。张国荣虽然也拿到了第三次金像奖影帝提名，可惜以一票之差输给了《七小福》里的洪金宝，原因是他在电影里戏份过少。电影最后，如花和十二少一起吃鸦片殉情，但是十二少被抢救过来，最终人鬼殊途，抱憾终身。而现实中两人最终的命运，也足够让人唏嘘。

五、

张国荣曾开玩笑说与王家卫八字不合，因为和他拍每部电影都会遇到危险。但是在拍《阿飞正传》之前，他还没有这个顾虑。那时候他已经完成了33场告别歌坛演唱会，远走加拿大。电影原本他也不是主角，只是他投入细腻的表演让王家卫特别钟意，戏份一加再加，最后成为了绝对的主角。

电影中张国荣所饰演的旭仔放荡不羁，一生都在漂泊，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实中张国荣虽然并没有这么不羁，但是与母亲一直没有真正感情，小时候真正能关心照顾他想法的反而是父亲张活海。这种情绪与电影中旭仔的追寻不谋而合，何况张国荣拍戏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全清投入。只是碰到王家卫这尊大神，总会有难过的时候。和张曼玉的亲密戏份直接NG了四十多次，拍影片最后火车上的追逐戏差点摔死。好在最后电影还是顺利拍完上映了。

1990年圣诞前夕，巨星云集的《阿飞正传》全港上映。因为之前《旺角卡门》的成功，出品人邓光荣给了王家卫一次任性的机会。四千多万的投资，张国荣、刘德华、张学友、张曼玉、刘嘉玲加上梁朝伟的超级巨星组合，结果因为晦涩难懂的剧情和偏文艺的节奏，最终票房只收了九百多万，气得邓光荣被送到医院打点滴。这本就不是一部普通的商业电影，好在在奖项方面，张国荣终于得到认可。

金像奖加金马奖以及亚太影展的三料影帝提名，让远在加拿大读书的张国荣有点心动。出道这么多年，电影方面他一直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认可。最后张国荣还是忍住了冲动，没有回香港参加颁奖礼。生性要强的他知道，如果这次失败了，会面临什么样的唇枪舌剑和闲言碎语。

最终第四次提名金像奖影帝的张国荣拿到了那个最佳男主角奖，在回港的记者招待会上，他高兴地轻吻着奖杯，但他不会知道这是他生涯唯一一次获得影帝殊荣。

六、

在大众的印象里，张国荣的大银幕形象总是那么忧郁、游离，这和他在舞台的光芒万丈完全相反。但是只要他开口笑起来，一切都变得那么灿烂。

1991年2月上映的《纵横四海》，他和老朋友吴宇森、发哥加上大美女钟楚红，一同在欧洲嬉戏，是那么潇洒。网上流传最广的那张图片，在鸽子广场，他回眸一笑，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观众们喜欢这样的张国荣，于是乎电影狂揽3339万港元，年度票房榜第四。

1992年贺岁上映的《家有喜事》，他和曾经的最爱毛舜筠再次扮演情侣，两人里里外外都是那么默契。他饰演的常骚虽然为了喜剧效果加了娘娘腔，但是最终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还是男人了一把。举手投足间，他都是那么的喜感，于是乎电影狂揽4899万港元，年度票房榜第二。

那部刘镇伟为了给王家卫赚钱补贴《东邪西毒》而临时搭台，众巨星疯癫演绎的《东成西就》，他在里面和老搭档王祖贤一起练着演干柴烈火剑和情意绵绵刀，各种极致的无厘头在他身上都显得那么的贴合。于是乎电影狂揽2237万港元，年度票房榜第十。

一部部贺岁电影证明，张国荣也能演喜剧，而且观众喜欢他演喜剧。

七、

如果张国荣的电影生涯只选取一部代表作，那《霸王别姬》永远是第一位。在这之前，张国荣虽然拿过了金像奖影帝，但最大的成绩仍旧是在歌坛。在电影圈，他只能算是一个不错的演员，能吸引票房，仅此而已。演完虞姬之后，张国荣真正开窍了，他不再是个普通的演员，他成为了一名电影表演艺术家。

张国荣曾经这样谈到电影中自己饰演的角色程蝶衣，他说道：“我很像程蝶衣，也是狂热地爱着自己的事业，也是一上台就全情投入，物我两忘。但我不是他，也不想做他，老实说，我比他幸福多了。”的确，程蝶衣与张国荣有太多相似之处，就如电影里那句台词“不疯魔，不成活”。在得知张国荣骤然离世的消息后，陈凯歌曾感叹道：“太震惊、太难过了，这不成了另一个程蝶衣吗？要说《霸王别姬》，可以说他就是活的程蝶衣，没有他就没有这部戏！他自己也跟我说过，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影片。”最终，张国荣和电影中自刎的程蝶衣一样，完成了真正的人戏合一，让人唏嘘。

成就经典之路总不会是一帆风顺。在经历了尊龙换角一系列事件后，张国荣接下程蝶衣这个角色，人生第一次踏入大陆的土地。在他眼前，是一个崭新的电影世界。他跟着陈凯歌去祭拜梅兰芳，带着沉重的行头一字不差的背台词，努力学习京剧的基础，毫无香港巨星的架子。整个剧组都和他打成了一片，评价他：“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工作态度一流，勤力，肯合作，没有架子，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关心人的大明星，对自己要求比导演还严格。”在内地电影圈，他看到了人们对艺术的尊重，而他一直就是如此，因此感慨到：“这才是拍电影，下的本钱，做的准备功夫，对艺术的尊重，都是香港达不到的。”

1993年《霸王别姬》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一举拿下金棕榈大奖，所有人的辛苦付出都得到了回报。张国荣的程蝶衣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只可惜一票之差，错失了戛纳影帝。虽然有些遗憾，但张国荣认为得到最高大奖更为重要，因为电影不只是一个人的表演，而是整个团队的努力结果。但无论如何，这部电影终将载入华语电影史册，张国荣的表演无疑为整部电影锦上添花。

多年以后，斯人已去，陈凯歌在一次访谈中谈起张国荣说道：“我一直都坚信，只有张国荣才能扮演这个角色。我总觉得，张国荣这个人就是现实中的程蝶衣，扮演程蝶衣就是他的宿命，他到底还是用人戏不分，自行了断的方式为程蝶衣画上了句号。”

八、

纵观张国荣的电影生涯，能把他带入最高艺术殿堂的，除了陈凯歌，只有那个八字不合的张国荣。《东邪西毒》去了威尼斯电影节，《春光乍泄》让张国荣第三次踏上戛纳。两部电影都成了经典，但中间的拍摄过程对张国荣来说，不堪回首。

为了拍摄《东邪西毒》，王家卫带着张国荣等一众巨星在陕西空旷无人的沙漠上折腾了两年。对于习惯了香港大都市生活的张国荣来说，环境的恶劣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张国荣被一只蝎子咬到差点中毒而亡，当时张国荣内心的想法是，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在这。加上王家卫的老毛病，没有剧本。张国荣本来演东邪变成了西毒，大多时候都没有对手，只能独自对着镜头演戏独白。纵然这样的折磨，张国荣还是尽力演出了最好的状态。电影的剪辑师，也是当年《烈火青春》的导演谭家明评价说：“所有演员表现都很好，但最好的还是张国荣。”虽然这部电影在次年的金像奖上并没有拿到什么提名，但却成了影迷和专家们心中永远的经典。

如果说《东邪西毒》还只是让张国荣抱怨几句的话，那《春光乍泄》王家卫的所作所为直接让两人的关系临近决裂。影片远赴阿根廷取景，拍摄过程中张国荣染上痢疾，上吐下泻生不如死。这还不是最狠的，王家卫甚至扣下了张国荣的护照，这让急着去筹备演唱会的张国荣十分愤怒，最终两人形同陌路。有次在某个场合差点遇到，张国荣都急忙躲开，避免相见的尴尬。纵然如此，《春光乍泄》仍旧是张国荣生涯艺术价值最高的电影之一。他饰演的黎耀辉在王家卫的镜头下展现出另类的魅力。可惜在金像奖上，黎耀辉输给了何宝荣。因为张国荣的同性身份，直男梁朝伟的演绎难度显得更大，或许这也是当时世人对张国荣的一种另类误解吧。

九、

对于张国荣生命中的最后一部电影《异度空间》，很多粉丝都抱着排斥的态度。虽然大家都知道电影中的剧情是假的，但是张国荣是个戏痴，他曾说过他每次演出都不是演一个人，而是把戏里那个人当做自己。而《异度空间》展现出一个精神病人一样的张国荣，许多人都认为就是因为这部恐怖悬疑电影让张国荣染上抑郁症，最终飘然西去。因为张国荣演得是在太出色了，电影里他的黑眼圈，布满血丝的眼睛，海报上惊恐的模样，那么癫狂，那么入戏。这部电影让张国荣再次拿到了金马奖和金像奖的双料影帝提名，可惜没有获奖。更可惜的是，他一生都没有机会真正站在领奖台上举起影帝奖杯。

2002年3月28日，《异度空间》全港上映。一年后的4月1日18时43分，张国荣从香港东方文华酒店二十四楼跳下，那一天恰好是愚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