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妙玉出場論茶,那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一下就懵了。張愛玲也論茶,只是更加隱晦。譬如園林中的借景,看起來宜人,卻隱藏了太多需要解讀的密碼。張愛玲(1920 -1995)將人生悲喜凝聚成色彩鮮明的茶葉,加水,再沏成風情萬種的茶。情要用水調,對張愛玲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張家的茶是苦的

張愛玲的身世和愛情,是對普通人好奇心最好的滿足。她對自己的童年生活評價不高,從父母那裏得到的愛也很少。她的某些成長經歷,冰心、林徽因、林語堂、鄭振鐸的同鄉廬隱也有過。張愛玲被父親關在屋子裏,生病差點死了,廬隱一出生就被父母嫌棄,兩歲時生一身疥瘡,也差點死了。

但是,她們終究沒有放棄自己。

廬隱寫出好小說,約朋友在北京“來今雨軒”開討論茶會時,張愛玲還是個嬰兒。張愛玲後來說,出名要趁早,並以文學才情聞名於世。

張愛玲彷彿就是爲了寫小說纔來到這個世界的。她宣稱自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可見對她而言,顯赫的家世並不足以稱道。

她在文章中討好讀者,給人的感覺,卻像斟茶人,給你續杯,同你聊天,時有動人心語,卻絕不讓你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她和姑姑住在上海的公寓裏,在六樓看風景,“晚煙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張愛玲講了一個故事: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着嘴輕輕吹着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

故事中的聶傳慶和言丹朱都是外鄉人。言父叫言子夜,是大學教授,和聶母馮碧落有過一段情。多年後,一個另娶,一個他嫁,各自組成了家庭。聶父把家搬到香港後,日常生活就是描金小茶壺伴着大煙槍,茶香繚繞,煙氣瀰漫,虛度光陰。當年,馮碧落是一隻繡在屏風上的鳥,隨年深日久,終至腐爛,連墳墓也在屏風上。聶傳慶是這段失敗婚姻的副產品。隨着母親的早逝,父親把對妻子的憎恨轉嫁到兒子身上,再加上後母是一個不省油的燈。他又成了屏風上的鳥,二十年的時間,在精神上早就殘廢了。

在現實生活中,張愛玲經常和姑姑住在一起,她認爲姑姑的家“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在這裏不僅能從容的喝茶聊天,心情不好時,摔東西也會特別痛快。“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

張愛玲在父親留下的字跡中讀出不一樣的信息,“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而父親在上海的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

張愛玲有一個抽大煙的父親和一個性格彪悍的後母,日子過得並不舒坦,關係緊張時,父親不僅打她,將她關在黑屋子裏,還揚言要用槍殺了她。言丹朱是張愛玲口中“一個合乎理想的女孩”,在小說中雖被虐待,卻沒有死。張愛玲也沒有死,所以纔會有《茉莉香片》這個故事,於她而言,茉莉香片是苦的。

豐子愷觀察舊上海的“公共空間”,“四馬路是妓女的世界。潔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馬路青蓮閣去喫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她們都有老鴇伴着,走上樓來,看見有女客陪着喫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見單身男子坐着喫茶,就去奉陪,同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在上海,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地並行不悖,張愛玲說:“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着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閒言閒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張愛玲大約沒有去過青蓮閣,她只待在公寓裏,喝茶,讀書,與姑姑聊天。如果你要進入她的領地,藉助文字是可行的辦法。蘇州人周瘦鵑扶持過張愛玲,在自己主編的《紫羅蘭》上籤發了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和《第二爐香》,爲示感謝,張愛玲請他喝過英式下午茶,地點是上海赫德路愛丁頓公寓 60號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家。周瘦鵑後來撰文記述此事,稱讚張家點心、茶杯和點碟都十分精美。

另一個進入張家公寓的是浙江人胡蘭成。他是主動的進攻者,從此,他的名字與張愛玲緊緊聯繫在了一起,成爲各種解讀張愛玲的起點和終點。才女遇到魅力大叔的故事和題材,再好不過了。才女喝茶,大叔也喝茶。大叔生在茶鄉,也是才子,對胡村的採茶場景十分熟悉。

茶葉旺時,沿江村裏來的採茶女,七八人一夥,十幾人一隊,一村一村的採進去,多是經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她們梳的覆額乾絲發,戴的綠珠妝沿新笠帽,身上水紅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隻茶籃。她們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幫茶山多的人家採茶葉,村中的年輕人平日挑擔打短工積的私蓄,便是用來買胭脂花粉送她們。還有買大糕請她們,大糕是二寸見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祿壽禧”,映起豬油豆沙餡的褐色,流流動,留出雪白的四邊,方方的像玉璽印。這大糕在紹興城裏長年有,胡村則只茶時有人蒸來橋頭路亭裏賣,年輕小夥子一籠一籠買去茶山上送給採茶女。他們又給採茶女送午飯,順便秤茶葉,揹着爹孃,把秤棒放給美貌的,五斤半秤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調笑,女的依仗人多,卻也不肯伏輸。

常見的生活場景,胡蘭成寫來,空氣中都飛揚着青年男女的荷爾蒙。茶採了,該辦的事,也順手辦了。俗世男女,無可厚非。這樣的生活場景,張愛玲寫來,一樣得心應手,喝茶就是最好的道具。

她道:“進來喫杯茶麼?”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裏去,在桌子旁邊坐下,執着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着兩份杯盤。碟子裏盛着酥油餅乾與烘麪包。振保立在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兒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喫起來罷。”振保躊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麼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麼?”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喫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喫沒的喫,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振保心裏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兒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麼客人,你這樣記掛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捷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蕊。”她把那張紙對摺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

阿媽出去了,振保喫着餅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會神考慮着盤裏的什錦餅乾,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他的時候,並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麼?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阿媽送了綠茶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裏。他兩眼望着茶,心裏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揹着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好心腸去管他們的閒事。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裏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喫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於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麼?”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晌,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麪包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爲她的麪包上敷了些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爲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在公寓裏,國外學成歸來的佟振保和同學的妻子王嬌蕊藉着茶互相試探,她記得他有喝清茶的習慣,在人前賣乖示好,他卻以爲這不過是封口費。振保端着茶杯轉心眼,嬌蕊低頭玩茶葉,一樣的心事重重。這個時候,其他人物突然出現,打破了沉默。嬌蕊說自己的心是一所公寓,振保表示想租房子,嬌蕊不答應,振保又說住不慣公寓,要單幢,嬌蕊卻說,有本事你拆了重蓋。

這樣的對話意蘊,現代人不難理解,不過是日常生活中重複發生的故事,男人要誘惑女人,女人也要詞關竅要,直逼核心,反之亦然。1994年,關錦鵬執導的同名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上演,不僅喝茶的場景依舊,連臺詞和畫外音都照搬原作。通過上面的對話,其實不難猜測兩人的關係發展,“嬌蕊的牀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點暈牀的感覺”。

按現代人的說法,這都是滿滿的套路啊。已婚大叔胡蘭成能打動單身文藝女張愛玲,在那些喝茶的日子裏,能來事,會聊天,詞關竅要之話不知說了幾籮筐,很多時候,茶水成了最好的見證。所有的招式最後被他總結成一句殺傷力極強的話,他說,張愛玲是民國社會里的臨水照花人。私心裏,有水有茶,纔是好生活。那日,胡蘭成去拜訪張愛玲,張照例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靜靜地聽胡蘭成侃侃而談。喝着茶,以胡蘭成的老練,一定會說起他家鄉的採茶場景。

兩人結婚後,一天,張愛玲端茶給胡蘭成,無意間擺了一個 Poss(姿勢),胡蘭成說這姿勢“豔”,張愛玲卻說:人家有好處易得你感激,卻難得你滿足。又有一次,張愛玲穿了一件桃紅色旗袍,胡蘭成連聲稱讚,張愛玲很高興:“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這就好比,有些茶喝得,有些茶喝不得,會聊天的選擇讚美泡茶的美女,老練的扇一巴掌,再給顆糖,有些人卻偏偏受用這一套。

張愛玲心氣是高,卻也喫五穀雜糧,喝茶飲酒磨咖啡。她觀察別人的情感生活,洞若觀火,對進攻的套路一清二楚。但一個人喝茶和兩個人喝茶,畢竟相差太遠了。李清照與老公趙明誠賭書潑茶,連後來的納蘭性德都被感動了;芸娘出現在沈三白的生活裏,嗜茶的林語堂趕緊向她獻上膝蓋。

常有人感動於“因爲懂得,所以慈悲”,但她們既沒有張愛玲的參照體系,也沒有足夠的清醒,到頭來,不免責己責人。

據說,胡、張二人曾擬有婚書: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爲夫婦,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從此被用濫了,反而掩蓋了“簽訂終身,結爲夫婦”的本質和終極意義。

本文來源:節選自周重林 ,李明著 《民國茶範:與大師喝茶的日子 》,圖片來自互聯網,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到您的權益,請留言告知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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