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能靜

題記:闇弱的燈光下,王羲之揮動着巨大的袍袖在專注的書寫,他彷彿忘記了時間與地點,而不忘的是他筆墨下泅散的悲憤與無奈,彷徨與淒涼,這便是《喪亂貼》產生的直接原因。

喪亂貼

這幅《喪亂貼》如泣如訴,沒有《蘭亭集序》的瀟灑與達觀,他的墨跡由陳鬱濃重的行書,化爲奔逸欲出的草書,這是他的情緒的表達,更是對亂世悲歌的痛苦宣泄。兩晉南北朝被殘酷的戰爭所深深撕裂,爲了躲避戰亂,原本生活在山東的王羲之因此被這種散亂席捲,不得不倉皇狼狽逃離南下,與所有難民一樣,他開始了顛沛流離近乎乞丐的生活。

雖然《散亂貼》真跡已經失傳,後世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唐人的摹本,但是真正流傳的已經不再侷限於筆墨的形式,而是那永遠不曾消散的神韻與氣度所表達的沉痛。且讓我們諦聽一下只有區區8行的62字,它到底以何種氣魄在文化史上昂然獨立,悲涼的講述怎樣的震撼往事:“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遭荼毒,追惟酷甚,號慕催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

王羲之畫像

這封短信內容並不難懂,翻譯過來就是:羲之頓首:“時局動盪不堪,先祖墳墓再次遭到殘害, 追念萬分,哀號思慕、傷心至極,痛徹心肝,如此痛苦,還能怎麼辦呢?雖然先墓立即得到修復,但我未能奔馳垂吊,悲哀之情愈發深刻,奈何奈何。面對信紙,泣不成聲,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

我們彷彿可以看見他寫這封信的悲涼與眼角冰涼的淚痕,這是永和十二年寫給友人的一封書信,比《蘭亭集序》還要晚三年,裏面充斥着“酷甚”、“催絕”、“奈何”,這些揪心的字詞,彷彿可以聽到一個流離失所的人祖墓被兩次破壞,在傳統儒家觀念的彼時,對於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種極大的打擊,可知王羲之的此時心情是何等的沉痛。

五胡亂華

筆墨的瀟灑之外是字字泣血,我們無法想象,王羲之的疼痛是何等哀傷。

作爲琅琊王氏的後人,王羲之身上的宿命與責任是重大的,他們的命運與那個時代緊密相連,也正因此,在戰爭時空的年代下,連祖墳都已經無法安然,這個大背景就是八王之亂後的後遺症大爆發的時期,在永嘉五年,前趙匈奴劉曜攻入洛陽,隨後五胡開始在北方作亂,正是這一次喪亂,讓王羲之開始了“衣冠南渡”的背井離鄉。

相關局勢圖

“自洛陽蕩覆 衣冠南渡,江左僑立州縣,不存桑梓。”五胡所到之初,雞犬不留,人跑了,就挖墳掘墓,西晉的繁華一下子煙消雲散,因此出現了“洛陽傾覆,中州士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按照《宋書》的記載,這段時間,南渡的人口多達九十萬,佔據北方人數的八分之一。在所有難逃落難的人羣中有王羲之。當時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在永嘉喪亂髮生的時候,有一個叫做郗鑑的避居鄉下,很窮困,甚至已經捱餓。鄉里人尊敬郗鑑的名望德行,就輪流給他做飯喫。

郗鑑於是就帶着侄子郗邁和外甥周翼一起去喫飯。鄉里人嘆道:“大家都飢餓睏乏,因爲您的賢德,所以我們要共同幫助您,如果再加上兩個孩子,恐怕就不能一同養活了。” 郗鑑聽了既慚愧又無奈,第二天依舊去那裏喫飯,只不過自己勉強喫飽之後,用自己有限的腮幫子含滿飯食,快速的跑回去,回來後吐給倆個孩子喫。就這樣外甥和侄兒都有幸活了下來,最後一同南渡過江。值得一提的是,這位郗鑑就是王羲之的岳父。可以看見,大背景的散亂,每一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都將被挾裹進去,脆弱的如同一粒塵埃。

王羲之臨沂祖居

行草間的悲慼,背後是沉重的家國情懷。

王羲之的祖墳被毀兩次,而《喪亂貼》就是這次的再也忍不住了。《喪亂帖》,作於王羲之晚年,字體由行書到草書間,筆墨亦從濃郁漸變爲慘淡,落筆時的悲憤最終化作草草收筆時欲語不能的傷懷。啓功先生曾評說:“ 先塋松柏俱零落,腸斷羲之喪亂書。”王羲之悲於先墓慘遭荼毒所作的這幅書帖,是後世無上的墨寶,更映襯着羲之晚年的悲慼。

這年54歲的王羲之,對於故土未能來得及思念,卻在這樣年齡收到如此慘痛的訊息。因此在他故人荀羨修復王羲之的祖墳後,讓他感動的無從下筆,這位曾經書寫無數詩文的大家,剩下的只是淒涼與不知所言。

在書寫的首行,王羲之尚且還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用行書走筆,而當第二行述說到先墓遭到再次毀壞後,他積壓在心頭的難過再也忍受不住,以至於後面的筆跡已經潦草,顯然他的方寸已亂。

偉大的書法背後往往隱藏着重要事件,它不是風花雪月,而是濃郁的家國情懷。“痛貫”二字一筆連接 成爲一個整體,筆勢激盪不已,因此無論他的書法修養水平有多高,此時已經難以“隨心所欲”。尤其“心”字卻忽然收斂筆鋒,如同波瀾起伏,跌宕頓挫。縱觀書貼,前兩行大氣、濃郁、後六行虛弱、纖細、慘淡,視覺上給人以一種波動感。

王羲之

時光跨越到數千年後,當明代的董其昌在欣賞這個字帖時,還在發着這樣感嘆:“昔右俊諸貼,半出於問病弔唁,從哀慼中結法,所謂淚漬老筆者,其書獨垂至今。”因此,這幅作品不得不說產生於一種時代的悲劇。“頻有哀禍,悲催切割,不能自勝,奈何奈何!省慰增惑”,因此這種哀慼讓王羲之的悲涼躍然紙上。這位中年失去家園的書法家,在狼狽中流落江南,在會稽的山陰道上偶爾歡快一會,然後就湧現了一片淒涼.,在筆墨之間流淌着他孤獨、淒涼、難以平復的心境,在晉唐心印的瀟灑之外,留下了永恆的沉痛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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