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爲石砲溝新貌。

李秀山攝

看過石砲溝幾十年,這裏的山形是沒有變化的——峯巔隆起,溝谷下沉,綿延起伏。四十多年前是這樣子,四十多年後依舊如此。所不同的,是這裏山色的嬗變——原先的灰突突,如今的綠油油。

有位畫家,畫了一幅石砲溝的寫生油畫,形色飽滿,堆色厚實,畫活了石砲溝的天然美景。遠山青黛,近水潤澤,楊樹偉岸,松柏高潔,紅花綠草點綴其間……這幅畫曾在藝術館掛了一段時間,凡是來參觀的遊客,大多會在這幅作品前停留一陣——他們都被畫布上的景色迷住了。而看到這幅畫時,我的內心卻激動不已,它讓我想起一個人。

這人叫王佔峯,一位一心爲石砲溝造綠的人。

石砲溝的砲,是個生僻字,雖說筆畫簡單,卻不常用。四十年前,我還不知道有這麼一條石砲溝。那時的右玉,類似這樣的荒溝還有很多。雖說縣裏每年都在不停植樹,但近兩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仍然有大片山溝荒蕪着,水蝕或風蝕形成的粗骨土地表,佈滿風沙雕刻的痕跡。

有一個人卻盯上了石砲溝,這人就是王佔峯。王佔峯是牛心鄉老牆框村人,在大同口泉開了一家車站旅館,掙了一筆錢。掙到錢的王佔峯,做了兩件大事。頭一件事是婚事,喪偶多年的王佔峯又娶了個媳婦,可謂喜氣洋洋。第二件事,是他在新婚之夜對新娘子說,自己不打算去大同開旅館了,他要拿掙下的兩萬塊錢,買上樹苗,到村西北的石砲溝裏種樹去,希望媳婦陪他一塊去……

結果可想而知,新娘子不同意。哪有放着在大同開旅館的買賣不做,去荒山溝裏種樹的道理?

幾天後,村裏人知道了這件事——新郎官王佔峯寧肯不陪新媳婦,也要去石砲溝栽樹。

新媳婦沒留住他,他爹也沒拽住他,王佔峯一個人揹着鋪蓋捲進溝了……

那一年,王佔峯二十九歲。

王佔峯把一個人的家安在石砲溝。村裏人有時見他出溝買點日用品,有時見他扛着樹苗路過村口,有時見他挑了新買的水桶從他家門口經過。他父親放心不下,去石砲溝找過他幾次,每一次都勸他不要幹傻事了,回家和你媳婦好好過日子吧。但王佔峯沒有一次聽他父親的。

天漸漸涼了,風也越刮越大,王佔峯在窩棚裏凍得直打哆嗦。他有點想家,想念自己年邁的父親和新婚不久的妻子。這讓他不由有些難受。但他一想到自己的理想還沒實現,就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一個人待在溝裏的王佔峯不覺得孤單。這眼前空曠的山谷,就是他“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田園了。何況還有永不停息的風聲和溝底涓涓流淌的溪水做伴呢。何況山坡上偶爾還會跑過去一兩隻野兔、狐狸和獾子呢。夜色悽迷的時候,石砲溝的山澗裏,甚至會傳來野狼的長嗥,被風或強或弱地送到耳畔,讓他既有點忌憚,又有點莫名的欣喜。

他一個人挖樹坑,從早一直挖到晚,挖到筋疲力盡爲止。經常是,戴星而出,月滿中天仍未休息。當地的村民都知道,石砲溝是個大風筒,村裏每次颳大風,都是從那道溝裏最早吹起來。於是他除了挖坑,還要平整山坡,修葺溝堰,築壩截流。這樣,石砲溝裏就不全是過耳的風聲了,還有鐵釺撬動巨石的聲音,石頭滾動的聲音,石頭落地的聲音……

第一場大雪,在一個稍顯靜謐的深夜降落石砲溝。王佔峯醒了,是給凍醒的。他把被子裹在身上,坐在用破褥子遮住出口的窩棚裏,悶悶地抽菸,一支接一支。還是冷,冷得徹骨。那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時候,如果這時有人造訪他的住處,勸他下山吧,山下有溫暖的爐火,有羊皮褥子……或許會動心吧?可轉念間,當天空從皚皚白雪裏露出一點熹光,當他撩開破褥子,探出脖子,看到雪地上,星星點點到處是迎着北風搖曳的樹苗時,王佔峯又着急起來。什麼天寒地凍,什麼長夜難眠,什麼孑然一身,當下保住樹苗最要緊!

風定雪霽,王佔峯從窩棚裏鑽出來,一棵一棵擺弄他心愛的樹苗。立冬之前,他儘可能用沙土和枯草填滿樹坑,以助樹苗越冬;他找來一些莜麥或穀子的秸稈,捆綁在樹幹上,他擔心右玉的冬天會把樹苗凍傷。

王佔峯眼裏的石砲溝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原先寸草不生的南坡,已被他修整出一塊塊層次分明的梯田,等到來年開春,他會在梯田裏種滿楊樹;溝底臨溪的地方,也有一大片挖好的樹坑,他準備種果樹;溝底水分大,種杏樹、蘋果樹、梨樹容易成活,用不了幾年,就會掛果,就有了固定收益。他眼裏看到的那一大片區域,都是他規劃出來的經濟林帶。向陽的山坡上,只能種耐寒耐旱的小老楊樹了;背陰地方,就種上松樹和雲杉……王佔峯把岑寂的雪谷走出一行行凌亂的腳印,他遙想春天的時候,滿溝的樹苗都復甦了,吐綠了,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那又是怎樣一番好景緻啊……

多年後,王佔峯的妻子終於也帶着孩子,搬進了石砲溝。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去石砲溝拜訪王佔峯。石砲溝早不是當年的模樣,已變成石砲溝生態景區。如果再早一個月,正是杏樹花開時節,上千畝杏林簡直就是一片花團錦簇的海洋。在我眼前的,是成片成片的樹林,榆樹、杏樹、楊樹、柳樹……羣樹星羅棋佈在溝裏,密密的樹幹與密密的樹葉,把曾經荒涼的石砲溝,裝點得如同仙境一般。

王佔峯站在石砲溝的綠樹叢裏,臉上的褶子如樹的年輪,手臂如同小老楊的樹幹。腰雖彎了,但精神抖擻,肩上扛一把鐵鍬。他每天都要在林子裏轉悠半天,看看哪個地方的樹根露出地面了,哪個地方的壩堰撕開口子了,哪個地方有塊空地可以栽幾棵樹苗……他很忙,每天都歇不下來。

我們坐在一棵杏樹下說話。王佔峯說這棵樹是他前年春天栽的,今年就掛果了。人說桃三杏四梨五年,偏偏他栽的杏樹兩年就開花結果了。

四十年倏忽而過。在長林豐草的石砲溝,我問王佔峯,你都種這麼多樹了,還要接着種?

王佔峯說,樹哪有種完的時候?以前,我們村老颳大風,老缺雨,自從石砲溝有了樹,風小了,雨反而多了。你說咱不好好種樹,再讓大風颳進村裏來,能行?有一年秋天,連降兩天暴雨,洪水順溝底衝下來。我正種樹,眼瞅着水頭兒到了腳底下,趕緊抱住一棵大楊樹,總算沒讓那股洪水衝跑。你說是不是那棵樹把我給救了?樹是咱的救命恩人……

說完,他便扛着鐵鍬爬上山頭,走向他辛勞多年播種的綠海。

湧動的綠意間,我看到一個渺小卻又高大的背影。

《 人民日報 》( 2020年07月11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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