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祕的角落》《嘆息橋》《龍嶺迷窟》《沉默的真相》《在劫難逃》《十日遊戲》《致命的願望》《河神2》……細數今年上半年播出的43部短劇,推理題材竟達20部,其中絕大部分在豆瓣上取得較高評分,《隱祕的角落》更是一度刷到9.2分。有網友評價道:“你知道我有多久沒看到這樣的國產劇了嗎?”

從“迷霧劇場”到“懸疑劇場”,在網劇播出平臺的大力推動下,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推理劇的春天來了。

然而,到來的究竟是“春天”,還是“春夢”?爲此,北青藝評專訪了幾位業內人士。

火的是話題,不是推理

對於推理劇突然翻紅,多年擔任《中國懸疑小說精選》主編、類型文學研究者的華斯比認爲:“從網劇流行到今天,其實一直都有好的推理劇,比如《暗黑者》《法醫秦明》《白夜追兇》等,但推理劇尺度偏大,很多家長擔心不利於青少年心理健康,對它持排斥態度,因播出不易,推理劇曾一度陷入低迷。”

推理劇再受重視,離不開兩個因素:

其一,管理部門出臺新規,限制劇集長度。華斯比說:“在日本,很多推理劇都只有8—12集。因爲原作一般10萬字,只能改編成這麼長。過去爲了廣告費,製作方拼命拉長、兌水,特別是加愛情戲,太毀節奏了。如今進入‘短劇時代’,特別適合推理劇。”

其二,擁有讀者基礎。華斯比說:“2000年後,國外經典推量作品被大量引入,讀者們發現,原來推理不只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還有那麼多好作品。比如東野圭吾,我讀過一個材料,說他的讀者中,女性比男性多,因爲他的作品擅長描寫感情。這些精品之作使平時不看推理小說的人,也成了‘推理迷’,從而打下深厚的讀者基礎。”

“這些年推理創作不溫不火,但作者們一直在寫,也一直有觀衆在關注。只是今年《隱祕的角落》引起轟動,使推理劇看上去比往年更繁榮。”華斯比說。

《隱祕的角落》能引起轟動,因爲它偏向“社會派”,即關注社會問題、剖析犯罪動機。原著《壞小孩》(紫金陳著)對人性有更深挖掘,與“原生家庭”“次生家庭”“校園霸凌”等焦點話題結合,易引起觀衆的共鳴。

“相比於單純鬥智,‘社會派’的推理劇肯定更有話題性。連‘網紅教授’羅翔也在直播中,就《隱祕的角落》中的情節,進行《刑法》科普,體現了話題性的力量。前幾年也有很優秀的推理劇,包括《重案六組》《案發現場》等電視劇,只是沒涉及大衆話題而已。”華斯比指出,《隱祕的角落》的原著《壞小孩》2014年便出版了,銷量卻不大,也沒引起網劇製作者們的興趣。

隱祕的角落

“《隱祕的角落》播出後,《壞小孩》的銷量一下就上去了,在噹噹上,已超過東野圭吾,恐怕紫金陳當年也想不到。”在華斯比看來,火的是話題,不是推理。

網劇中,喫飯、做飯的場景最專業

讓人好奇的是:6年前的小說,爲何剛轉化爲網劇?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資深觀察者表示:“很正常,目前許多網劇都是這個節奏。你現在看到推理劇扎堆兒,並不是對市場的真實反映,而是幾年前決策的結果。至於當時爲啥要這麼幹,與行業特性有關。從購買IP,到真正拍攝完成,在咱們這兒,就是特別慢。”

這位觀察者認爲,有兩點不容忽視:

首先,資本對創作的扭曲。

類型創作有客觀標準,不論是青春劇、古裝劇,還是推理劇,都要人物形象鮮明、敘事效率高、刺激感強等。按這一標準看,這五年來,幾乎所有網劇都存在“硬傷”,即使是那些深受好評、收視率高的網劇,也或多或少存在問題。可資本更相信數字。看市場上某部網劇火了,就會立刻投拍類似的網劇。“以推理劇爲例,一集破一個案,節奏會比較好,觀衆也愛看。投資方把建議提給平臺,平臺就敢一口回絕,說從前某個劇就是這麼拍的,收視率很差,投資方還真相信。投資方只想賺錢,不關心創作。”

其次,網劇從業人員整體素質偏低。“我有一句很刻薄的話,如果各播出平臺只留下20%的法務、財務人員,讓剩下的80%的編劇、製作、播出等休息,網劇質量就會有明顯提高。這麼說可能有點過分,但你真接觸網劇行業,就會發現,許多人只想做到7-8分,把錢賺走就行,根本不想做10分。網劇行業中熱錢多,讓許多從業者的心態浮躁。你可以去看一些網劇,燈光、特效、臺詞等,都不專業,只有喫飯、做飯的場景最專業、最生動。”

資本外行,從業人員糊弄,經常帶來哭笑不得的結果:看某部“大女主”網劇火了,就要把劇本完全改成“大女主”,可原著沒女主,只好重新寫。好容易寫完,另一部“男女雙主”的網劇又火了,只好再改。

一部網劇拖三五年,屬正常狀態

“你說這麼折騰,當初幹嗎要買IP呢?直接原創不就完了嗎?可原創是需要智商和積累的。”這位資深觀察者算了一筆賬:一本推理小說從創作、連載,到被影視公司發現、購入IP,一般需1年左右;IP到手後,要經過“痛苦的改造”,這種“改造”有時會細到“每集死多少人”,超過某個數量,擔心無法播出,此外還要滿足資本的偏好,往往要用2-3年;改編完成後,從製作到播出,又要1年左右。

全部流程走下來,至少要3到5年,最快也得2年,《隱祕的角落》尚屬“正常”。

如此延宕,做的卻都是無用功,把這些精力用在提高藝術品質上,豈不更划算?某資深業內人士表示:“目前火爆的,都是商業推理劇。在大衆眼中,它是推理劇,可在資本眼中,它是商業劇。商業的邏輯是賺錢,只要能賺到錢,觀衆評50分還是80分,又有什麼區別?”

藝術品質高,就要增加成本,同樣的錢,投在其他方向上,可能回報更高。在網劇業,“播出”纔是真正的稀缺資源。

這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從業者說:“以《破冰行動》爲例,人物塑造、故事邏輯、技術掌控等,都存在一些缺陷,可它的豆瓣評分達到6.9,至少超出了我的預計。爲什麼?其中部分內容驚悚,這種題材只要播出來,就是稀缺品,就會有觀衆覺得過癮,就會有它的市場。”

這是難以迴避的現實:在題材上、播出上、話題上多做文章,比提高質量更容易、更划算。

這位業內人士表示,推理劇集中播放,其實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因爲製作方自己也無法判斷手中IP的好壞,對它們沒信心,便打包在一起去闖市場。表面看,推理劇火了,其實是一次冒險,這次混過去了,未必會有下次。

推理劇和懸疑劇不是一回事

“其實推理劇從沒有真正火過,現在說它火,是沒分清推理劇與懸疑劇的區別。二者常被同時提起,其實大不一樣。在創作上,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圈子,互相往來很少。”知名推理作家呼延雲表示,無法認同“推理劇春天來了”的說法。

懸疑劇指帶有懸念的、離奇劇情的影視作品,主要靠驚悚、心理緊張來贏得觀衆;推理劇則是透過細節,沿着線索,通過選擇、分析、組合,一步步逼近答案,主要靠邏輯贏得觀衆。呼延雲有一個比喻:二者就像俄羅斯套娃,一層層剝開,如果最裏面的是緊張,即屬懸疑劇;如果裏面都是亂的,很難組裝到一起,即屬推理劇。

一般來說,推理創作者們以阿加莎·克里斯蒂、島田莊司、京極夏彥、宮部美雪、奎因爲王。在推理羣中,如果有誰大談東野圭吾,可能立刻就會被“踢出羣”,因爲“推理圈一般把東野圭吾看成言情作家,不是推理作家”。

阿加莎·克里斯蒂

呼延雲表示:“沒必要把推理和懸疑區分得那麼鮮明,也不可能徹底分開。但一般來說,推理要有邏輯過程,否則就不能稱爲推理創作。在日本,東野圭吾並非最火的推理作家,像宮部美雪,她的一些作品在日本的發行量達到200萬本以上,只是還沒譯成中文,中國讀者不太知道。在國外,有很多優秀推理作品還沒引入,所以大家只知東野圭吾,不知其他。”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推理作家表示:大衆理解的文學,和專業作家理解的文學,是不太相同的兩種東西。可把懸疑劇與推理劇剝離開來,真正感到尷尬的卻是推理劇,只剩“一年一部推理網劇,兩部推理電影”。

推理劇上游生態:國產推理小說特別難

市場如此狹窄,作爲推理劇生產鏈的基礎,推理作家們如何生存?

“我2009年出道,如今已11年了。我出第一本小說時,纔拿到2萬元稿費;出第二本小說時,拿到8000元稿費;出第三本小說時,拿到9000元稿費。我還算是寫出來了,可現在出一本書,只能拿到四五萬元稿費,與寫玄幻的作家沒法比,人家動輒能拿上百萬元。”呼延雲說。

作者得到的回報微乎其微

國產推理出書難,即使出了,銷售情況也難樂觀,作者得到的回報微乎其微。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推理作家說:“目前國內圖書市場上,100本推理小說,至少70本是譯作。這給讀者以錯覺,認爲外國推理小說都是好作品,總覺得外國推理小說還看不過來呢,哪有時間看國產推理?這就像買車一樣,都想買國外的品牌,國產的再好,也覺得不上檔次。”

華斯比表示,其實日本、歐洲也有很多質量差的推理作品,但引進時,國內出版商挑選的都是經過市場檢驗、比較成熟的作品,這相當於讓國產推理作家和國外多年積累去競爭,自然落下風。

呼延雲認爲:“這幾年,情況正慢慢變好,讀者已改變了不少。”

一方面,國產推理佳作越出越多,一些85後年輕作家湧現出來,單看創作質量,已可與世界最優秀的推理作品比肩,只是大環境上還有差距;另一方面,IP化有利創作水平的提高。

讓華斯比感到擔憂的是,國內推理雜誌紛紛倒閉,年輕作家失去了成長平臺。他說:“老一批推理作家都是從短篇開始,寫出一定知名度後,纔去寫長篇。推理雜誌培養了作家對推理寫作的熱愛。作家剛入門時,沒有人扶持,會很快喪失興趣。此外,作家需要了解讀者想看什麼。類型文學是爲市場服務的,沒有發表平臺,作家怎麼找準市場呢?”

在推理圈,《歲月推理》(月刊)、《推理世界》(雙週刊)曾是許多推理迷的心靈家園。因大多數老作者轉去寫書,不再寫短篇,年輕作者又沒跟上來,導致稿件質量下降。加上經營上出了一些問題,2018年底,它們紛紛停刊。

停刊時,呼延雲曾公開表示:“國產推理小說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可能將從此消亡。”

國產推理沒形成傳統

一邊是推理劇風光獨好,但喫的都是幾年前的創作;另一邊是推理小說陷入低谷,難以維繫。那麼,這次熱潮過去了,還會有下次嗎?該如何拯救國產推理小說?

華斯比認爲,關鍵在形成體系、營造生態。

在日本,前輩推理作家提攜晚輩被認爲是“當然之舉”。作家成名後,會主動幫助新人成長,傳授經驗、幫助發表作品,只有新人不斷湧現,推理圈纔會得到大衆重視,前輩的作品才能銷得更好,實現持續發展。

華斯比說:“在國產科幻圈,也存在類似的傳統,新老作者經常在一起。可在推理圈,新作者和老作者很少聯繫,成名作家不太願意與晚輩見面,埋頭寫自己的東西。晚輩也不敢和成名作家打招呼,大多數是與平輩作家在一起。沒人營造氛圍,所以中國讀者也不太愛讀‘燒腦’的推理小說。”

出現這樣的局面,可能與國產推理圈未能形成傳統有關。早在1896年,《時務報》便刊登了張坤德譯的《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首次向中國讀者介紹了福爾摩斯探案小說,引起轟動,比日本還早幾年。到1916年,中國便出版了《福爾摩斯偵探案全集》,湧現出程小青、藍瑪、孫了紅等優秀推理作家。1949年後,是公安文學、反特文學,推理小說幾乎消失了,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國作家才重新閱讀福爾摩斯等,開始推理小說創作。

“推理小說在日本出現的時間比中國晚,但一直在延續,從本格派,到社會派,到新本格派,很容易看清其發展歷程,但從中國推理小說史中,很難看出脈絡來,在斷斷續續中,有的作家已達到了世界一流水準,但大多數作家不行。”華斯比說。

年輕作家最不計較功利

在國產科幻圈,劉慈欣的作品在國際上也算暢銷書,可到目前爲止,國產推理圈還遠遠無法達到這樣的高度。其實,周浩輝的《死亡通知單》已出英文版,華斯比發現,讀者評價兩極分化嚴重。一些打低分的讀者留言道:既然是中國的懸疑小說,爲什麼讀不到有關中國的情況?

華斯比說:“歐美在類型小說方面比較強勢,即使是日本的推理小說,也很難打入歐美市場。歐美讀者有一種偏見,覺得其他國家作家在講故事方面,不可能比他們講得更好,他們更想從書中讀到異國風情。中國作家努力把故事講得和西方作家同樣精彩,可西方讀者根本不在意這個,這可能是國產推理難走向海外市場的重要原因。”

一位國產推理作家的兩本書在日本出版,日本讀者的評價是:太像日本小說了。這說明,從寫作技巧、軌跡等方面來說,國產推理作家至少已經達到了世界中等水平。只是國內推理小說的出版市場上,譯作遠多於原創,國產推理作家長期處於鄙視鏈的最底端。

2018年曾擔憂國產推理小說死亡的呼延雲發現,1年多過去了,國產推理小說依然活着。雜誌沒有了,但越來越多的個人站出來,通過個人評獎的方式,鼓勵創作。他說:“以華斯比爲例吧,他2018年推出中國首個私人推理小說獎,其實他現在沒工作,他的錢都花在收藏民國舊書刊上了,可他卻拿出錢來,獎勵國產推理小說作家。我原以爲,媒介形式改變,必然會帶來創作的改變,推理雜誌都沒了,誰還會寫啊?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人在堅持。”

“相比之下,我更看好年輕作家,他們環境好、基本功紮實,是最不計名利的一羣人,單論寫作水平,他們不比日本作家差,假以時日,他們一定能寫出經典之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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