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位於江西九江東北部的江洲鎮是一個江心島,小島四面被江水包圍,多次遭遇洪澇災害。7月以來,江州鎮水位已超過歷史警戒線,接近98年洪水水位,而鎮上常住人口僅有7000餘人,多爲留守老人和婦女,防汛人手嚴重短缺。江洲鎮防汛抗旱指揮部致信在外鄉親,呼喚年輕人回鄉抗洪。這封信公開後,四千多人返鄉抗洪。在東莞打工的梅秀明和陳西就在其中。

乘輪渡回島上取物品的村民

文、圖|殷盛琳 編輯|王珊

梅秀明和陳西(化名)都是九江人,在這裏出生、長大、結婚,人生前二十幾年的夏天,他們分別在城郊的村裏和更偏遠些的江洲島,見證了必然降臨的南方雨季、堤壩邊不斷上漲的水位線、大人們神色慌張地在江邊崗哨巡視的腳步。

長江世世代代從小城流過,小島更是被無休無止的江水包圍,對他們來說,水或者說洪水是再平常不過的詞彙——每年6月開始,村民就會接到防汛任務。

1998年那場特大洪水發生時,他們還在讀小學,對災難無知無覺,留在記憶裏的那個夏天更像是一場鬧劇。梅秀明當時只有8歲,還在上小學一年級,因爲家裏的房子建在壩上得以躲過一劫,房屋受損的村民都在他家避難,樓上樓下住了有20多人,印象裏大人們好像並沒有電視上演的那種災民的愁苦,更多的時候,他們聚在一起笑眯眯地打牌、吹牛,停電了就點上蠟燭接着打。

陳西記得那個暑假喫了近兩個月的南瓜——洪水來臨前家裏的食物儲存只有這個,在之後的兩個月裏,被媽媽做成了南瓜粥、南瓜餅、南瓜飯。洪水把所有東西都衝在一起,不久之後就開始發臭,動物也在找各種地方逃難:地勢高的街面上有蛇盤踞,樹枝上、衣櫃裏,它們逃散各處,一天夜裏,陳西被老鼠咬了一口,洪水來臨後它們很難找到食物。9月1日,學校照常開學,家長們划着木船輪流接送上學,瘦長的船身能裝十來個小孩。放學後,再被另一個家長接回家。學校被淹,他們被接到棉花廠裏上課。大人找到了屬於他們的娛樂方式:釣魚。從二樓把魚線拋出去,被洪水衝得暈頭轉向的魚兒總能釣上來幾條。

2020年夏天,暴雨再次光顧這個南方小城。長江水位不斷上升,江洲島的水位最高時超過當地警戒水位3米,接近1998年洪災水位,且呈上漲趨勢。7月10日,江州鎮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出求助信,號召在外工作的鄉親們回家抗洪。

洪水漫過曾經的沙灘和樹林。

1998洪水之後,傳統的棉花種植已經不足以留住年輕人,青壯年開始大量外出打工討生活,如今留在島上的絕大多數都是留守老人和婦女。幾天前,政府發佈了撤離通知,江洲島徹底安靜下來。

梅秀明家早在2008年就搬離了小島,在九江市裏買房安家,如今,他已經是一個2歲半女孩的爸爸,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銷售經理。年初,他拉上朋友陳西一起去了東莞,開拓市場。看到老鄉微信羣裏轉發的求助信時,梅秀明正在東莞的出租房裏躺着刷手機。他立馬叫陳西一起看,倆人決定回來抗洪。

進島要乘10多分鐘的輪渡,梅秀明第一天去參與抗洪的時候,島民還在忙着搬運東西,大大小小的車子擠在船上。這兩天,梅秀明接過了父親當年的工作。住在小島崗哨裏,扛沙袋,巡邏,看堤壩上是否有“泡泉”。他已經不太認識村裏的人,坐在那閒聊時,茫茫然不知道說些什麼。舊時的初中校園在他離開後被改造成養豬場,這兩年養豬場也倒閉了。他去看老宅,硃紅色的窗框早已破落失修,玻璃也不知在哪年徹底碎掉了。他開始重新認識家鄉。

以下是梅秀明和陳西的口述。

回鄉抗洪

梅秀明 30歲 江洲鎮人

我是在微信上看到的求助消息,我們村有一個羣,有人轉發了那個公開信的鏈接。當時我在玩手機,有很多搞笑短視頻,在東莞工作壓力大,我喜歡刷那個,心態能放鬆點。刷完翻微信正好翻到那個羣。

後來我給我老爸打了電話,我們現在這種情況,防汛比較嚴重的話,每家每戶要出個男丁,我老爸年紀大了,今年都57歲啦,不想讓他去島上扛沙袋。結果我老爸說不用我回來,大老遠跑回來不容易,他們也經歷過1998年的洪水,覺得現在這種情況不算什麼。我就說,我想回家看看,我老婆還在九江,兩歲半的女兒也是我老媽在帶,他就不說話了,算是同意我回來。

我跟陳西是一起回的。我買了12號的票,坐了十來個小時的火車到九江,隔天去的江洲。說實話,平時工作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去看家裏防汛的情況,水位什麼的信息我也不太清楚,我回去纔看到,那個渡口已經淹了,我小時候就在的娘娘廟也已經在水裏了,就剩個圓圓的頂。

我已經在壩上4天了,中間還在崗哨過了兩個夜,主要就是裝沙子、扛沙袋,然後還要在壩上巡邏,看有沒有“泡泉”和滲透的情況,看到了要上報。起泡肯定是長江水衝開了一個小洞,得抓緊堵上,不然很危險,最嚴重要潰壩,那樣的話所有的東西都淹完了。一袋水泥得有二三十斤,搬完肩膀都磨紅了,到現在那裏還是好辣的感覺。

夜裏睡在崗哨,能聽到洪水流過的聲音,像打浪一樣。這兩天本來天氣預報說有雨,結果沒有下,反而是大太陽,中午我會到崗哨下面陰涼的地方睡會午覺,身子底下墊幾個化肥袋子。

我們都沒怎麼幹過這種活,像我老表(表兄弟),他也是從九江回去抗洪的,本來皮膚白白的,現在特別紅,曬傷了。

江洲島北壩,路邊是裝好的沙袋。

陳西 34歲 九江人

我們倆在東莞合租兩居室,他看見消息的時候我們正好在一塊,就問我回去不,我也很長時間每回去了,九江那幾天也在下暴雨,我也不放心家裏人。

我給老爸打電話他也不讓我回,說家裏沒事,只是出不了門,因爲雨大嘛,我家住的房子旁邊就是池塘,水都漫出來了。我就說我想孩子了,老人嘛,這個由頭都會同意的。

我們家那邊目前情況還可以,我這幾天準備到湖口(縣)去看一下,我老婆是那兒的,丈母孃還在那兒。我弟弟在湖口抗洪,開挖土機,他說好幾天沒回家了。

回家這幾天我跟我爸聊天,我們家這邊1998年洪水的時候屬於分洪區,我們家就在壩口,那時候村幹部大晚上敲鑼到每家每戶通知,說明天早上7點鐘開始炸壩,爲了分洪嘛。那時候要保大舍小,爲了保九江,要犧牲新港這邊。

晚上12點鐘就被我把叫起來搬東西,那時候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電視機啊櫃子啊搬到二樓,晚上就睡樓上。後來洪水退了我們那裏都重建了房子,因爲被水衝得地質不太牢固,都不敢住了。

泡在水裏的村委會

“救災贈品”與南瓜粥南瓜餅

梅秀明

1998年洪水的時候,我上小學一年級,年紀比較小,記憶沒有很多。我印象裏大水是晚上來的,我們家的房子建在了北壩上,所以沒有被淹,當時那個水位已經快到壩的高度,如果再高個幾十釐米,我們家也會被淹。前後兩邊地勢低的地方都在水裏了,我們家這一排壩上的房子跟金雞獨立一樣,躲過了一劫。

其他村裏家有住平房的,房子肯定垮了,那個時候的房子不結實,是磚木結構的,和現在的承受能力完全不一個等級。很多村民來我們家避難,樓上樓下住滿了人,得有20多個。但感覺跟電視上演的那種災民不一樣,沒那麼苦大仇深,大家還是挺平靜的,笑眯眯在那打牌、吹牛,跟平時差不多。後來斷電了,大家就點蠟燭,接着打,喫飯也在一起,很熱鬧。

我們小學也建在壩上,就離我家幾百米,走路就能到,特別無聊。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是划船去的,到處都是水,得劃木船過來上學,都是大人帶着幾個小孩子一起去。那個船晃來晃去的。

我記得當時我們學校發了抗災的那種書包,軍綠色,單肩的,上面印了個五星紅旗,寫着“救災贈品”。

小時候不太懂事,但就算到現在也沒用恐懼的感覺,習慣了,我們都會游泳嘛。我小時候是爺爺教我游泳的,他當時都60多了,教我的方式就是往水塘裏扔,嗆到了就再把我撈起來。學會之後就算家人不讓,我們也會到長江邊上游,放學偷偷去。我們就是在水面上長大的。

陳西

我比他大幾歲,98年的時候已經十來歲了,最大的印象是那個暑假好長啊,喫了好久的南瓜。洪水之前南瓜正好上市嘛,我們家就種了,洪水期間我媽就做南瓜粥、南瓜餅,因爲米不多嘛,要省着喫,我整整喫了倆月的南瓜,喫得我頭都暈了。

開學之後我們划船上學,學校也被淹了,我們就到棉花廠去,每個班一個屋子,沒有凳子,我們就坐在地上聽。瘦長形的那個船能做十來個小孩。我們是每天一個家代表來接,如果我們村像我這種年齡讀書的有十幾個,一個年級的話,家代表就一起接回來,從家到上課的地方得劃半小時,中午帶個盒飯,在廠子裏喫。那時候的規定是如果下雨就停課,我就天天盼着下雨,老師上課也沒怎麼認真,我懷疑他跟我想得一樣。

有些人沒船,就坐在那個澡盆子裏面,拿個木杆也能劃。我小時候不懂事,整天想着划船出去玩。大人也會自己找樂子,我們住二樓,一樓都是水嘛,沒事的時候我老爸就在陽臺上釣魚,把線一拋,一樓會有魚,大水衝來的。還有好多人在馬路上抓野兔、野雞,因爲我們是炸壩,那個水流不是很猛,它是慢慢地漲上來,在馬路邊上守真的能逮到。

我們家門口蛇多得要死,我老爸喜歡喝酒,酒瓶子擺了一排,水淹了之後看不清,有一個長條的以爲是漂的酒瓶子,結果是條蛇,嘴裏還含了一個癩蛤蟆,泡在那裏。我還被老鼠要過一回,給我咬醒了,洪水之後它們都沒東西喫。

7月20多號發的水,水退的時候已經10月了,到處都是垃圾,各種淤泥,大家就把那些泥清理到池塘裏。怕有瘟疫,村裏還撒了白石灰消毒。當時我老爸去抗洪有時候一晚上都不回來,早上回來一下,喫了飯又出去了。我跟我媽媽去給前方抗洪的人送過水,新聞上沒有騙人,那時候水擋不住的時候當兵的就往裏跳,做人牆。

島內有內澇,部分道路被淹沒。

城市與家鄉

梅秀明

我們家2008年就在九江市區買了房子,離開了島上,老宅已經十幾年沒有人住了,裏面都是灰塵,我有時候會回去看看,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房間裏,那個放衣服的大箱子還在那裏,慢慢一層灰。這次回去看,窗戶都碎掉了。

回去抗洪這幾天,和我一個崗哨的我基本都不認識。我當時的同學也都早出去了,回九江的都很少。98年洪水之後,島上的人就開始大批出去了,後面年輕人越來越少。

父輩他們出去,是因爲在島上種植棉花賺不到什麼錢,工廠又少,有的也是棉花廠這類的,大家需要去討生活。到了我們這一輩,面臨的壓力更多,男生到了二三十歲要結婚,像現在,家裏哪怕有新蓋的房子都不行,你必須要在市區有一套房子,人家才願意嫁給你,更不可能回島上去了。

這些年,島上大部分是留守下來的老人,也有小孩被放給老人帶的。我小學和初中是在那裏讀的,初中那個學校連足球場都沒有,我們都是放兩個書包在那做球框。到了縣城讀高中,我才知道學校還能那麼大,籃球架是是標準的,不是簡陋的圓框。後來,我們島上的初中學校做了養豬場,再後來養豬場也倒閉了。

村民撤離後,寂靜的江洲島夜晚。

陳西

說實話,自從結了婚我就很少出遠門,去東莞是被他拉過去的。我之前除了去玩,工作基本一直在九江,也想出去大城市看看。但現在,我覺得不管他最後回不回來,我肯定是要回九江的,我有兩個兒子,想離家近一點,看着他們長大。我高中還沒畢業就退學了,他們不能這樣。

在東莞的工作壓力太大了,一週基本無休,帶客戶去看房子基本都是在雙休日。平時除了上班,我們很少出門玩,房子租得兩居室,每個人3000多,再加上其他開支,算下來生活成本得有六七千。

在東莞當地我也有同學,一直沒有聯繫過,不知道說啥,沒那個動力,大家都是打工。那裏的生活節奏也快,我以前做過廚師,平時有空還做點飯,實在忙起來都是點外賣。晚上十二點才睡是很正常的,有時候還得熬大夜。

還是想回到九江來,節奏慢一點,這裏纔有家的感覺。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