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與死刑犯談話的人: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十分鐘……)

有人問,“爲什麼有些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還要去找他們談話?”

錢錦標會反問,“對身患絕症的病人,醫生能見死不救麼?”

錢錦標51歲了,他的家人、朋友,只知道他從部隊轉業後,成了杭州市看守所的一名警察,即使是他妻子,也從不知道他上班時具體在做什麼。

在看守所工作15年,各個監區他都工作過。如今,他是艾滋病在押人員的監管民警。他曾管教1000多人次的在押人員,日常最主要的工作是談話,有時,一人一天就要談五、六次。

10米高牆以內的監管,也許是警察這個行當裏,最隱祕的角落,他們大多在陽光照不進的地方,一點一點等待冰川消融。

第六監區

杭州市看守所第六監區,是浙江省最早開創的艾滋病監管區,創立於2003年。

2014年,之前負責第六監區監管的民警老何即將退休。考慮到這個崗位的特殊性,所裏動員全體民警,自願報名接替老何,繼續監管艾滋病關押區。

錢錦標主動報名,調入了第六監區。

與錢錦標之前所在的其他崗位不同,第六監區的全部在押人員,都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他們不僅吸毒,牙齒髮黑,還有人感染了梅毒,一旦毒癮發作,會歇斯底里到抓破自己,甚至,身體潰爛、發臭、全身黑得像碳一樣……

第一次走進六監區時,錢錦標也一樣嚴嚴實實地戴上了口罩,但還是會覺得有一種本能的噁心,分分秒秒,都在抗拒。

他不敢多想,只是像以往一樣照例巡監,看他們有沒有好好喫飯,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有沒有情緒異常?他只是想,在押人員也是人,艾滋病在押人員也是人,慢慢去了解吧。

只要是艾滋病毒攜帶者,不論未決已決,都統一關押在第六監區。正因如此,第六監區內,也有死刑犯。

在押死刑犯的家人,在得知自己親人被執行死刑後,來看守所領取遺物時,百感交集之餘,都會小心翼翼去問一句,除了最後一次見面,之前,他們有沒有留下什麼話,哪怕一兩句也行呢?

只要時間允許,錢錦標都會盡量詳細地告知。

死刑犯的畫

小馬的毒癮又犯了。

在監區巡視時,錢錦標見他把半個拳頭塞在嘴裏,不停抽搐着,好像是想噎死自己。

清清瘦瘦的小馬,老家在四川,讀書時成績優異,但因爲得了抑鬱症,鬥志全無。先是感染了艾滋,而後開始吸毒,沒有錢買毒品,就假模假樣地到杭州來,和家人說,杭州文化底蘊好,他來開古玩店。他真的有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只是一個殼子,實際是爲了毒品交易。

當毒品交易無法滿足他的日常,他自學制造毒品,並不斷在多個臨時住處售賣。被公安機關查獲時,他正準備購買製造毒品的原材料,交易量超過500克,被法院判處死刑。

從2014年6月,到2019年,小馬被關押在第六監區。期間,因身體原因多次保外就醫,等身體好些,再回監區。錢錦標說,“考慮到這些在押人員的實際身體情況,爲了增強免疫力,看守所每週有三天會加營養餐,內容有牛奶、蘋果和雞蛋。”可即便如此,還不到30歲的小馬,依然羸弱。

大多數時刻,小馬總是會想到要去死。第一次發現他這種想法,是錢錦標看了他寫的悔過書,悔過書裏他寫——

“我摸着自己的良心說,你快樂麼?你是你自己麼?或許,沒有也許。”

錢錦標發現後,仔細觀察他的進藥情況,發現他都是把藥夾在手指縫裏,好像仰一下頭嚥下去,但都是悄悄扔在馬桶。果然,小馬在同監室的在押犯人熟睡後,悄悄把被單撕成白條,再搓成繩,企圖上吊自殺。自殺行爲被及時發現。

錢錦標找他談話:“你還年輕,多爭取立功贖罪。先不要把自己當成死刑犯,先把自己當作重刑犯。好好聽醫生話,能多和家人見幾次。你父母始終是有牽掛的。有牽掛,他們也會努力活着。”小馬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重重地嘆了一聲氣。

平時在監區,小馬不太說話,但卻人緣極好,主要是因爲,小馬畫畫好。在押人員說,即便在進來之前,也沒認識過會畫畫的人。

小馬(化名)的畫。

“有時候毒癮犯了,他坐立難安,給他紙和筆,他不停地寫寫畫畫,也就安靜下來。而且,他畫得極好。有時候,監區裏也會爲在押人員舉辦書畫大賽,或黑板報大賽,他都會代表第六監區去比賽,都是拿前幾名。”作爲獎勵,錢錦標會去看守所小賣部,買來方便麪送小馬。

但從畫第一張畫開始,小馬便請求錢錦標不要把自己的畫拿給家人,擔心他們看了以後會更傷心,如果不嫌棄,就留給錢警官。

小馬和錢錦標說:“我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我祝願你長命百歲。”對於這些惜日如年的死刑犯,“長命百歲”也許是最深的祝福。

還是到了最後時刻,和家人見最後一面時,是錢錦標把他領到接待室的。“他父母親都是四川當地老老實實的農民,得知兒子被關押在看守所後,不知什麼時候能見面,又怕臨時從四川趕過來,時間來不及,就在蕭山的工地打零工。那天,他父母親都趕來了,我在外面等着他們,大概有十多分鐘,那個哭聲啊,不說了,不說了。”

小馬父母親來領遺物時,錢錦標依照小馬託付,只轉交給父母他們寫來的信,還有小馬那年從四川老家出來時,就一直帶在身邊的全家福相片。

而小馬的畫 ,錢錦標至今保留在辦公室。

一千隻紙鶴

雲南人小宏(化名),之前是保安,身形矯健,因爲交友不慎,感染了艾滋,要吸毒,又沒有錢,就想從賣淫女那裏搶錢,賣淫女反抗,他心下一狠,掐死了賣淫女,被判處死刑。

被關押在第六監區以後,他依然兇狠,尤其是自己毒癮發作時,經常毆打其他在押人員。有人被他毆打,錢錦標只能用手銬強制管理。

還有一些時刻,小宏對抗管教,不按時間作息,任憑錢錦標怎麼叫他,他都用被子蒙上整個頭。

錢錦標找他談話:“你是睡不好麼?和同監室的人相處不好麼?你是對我有意見麼?這樣不說話,牴觸抵抗下去,不利於解決問題,你不知道麼?”

小宏或者一聲不響,昂着頭狠狠瞪着錢錦標,或者就很不耐煩回一句,“你不要囉嗦,你知道也沒用。”回到監室,依然不斷鬧事。

錢錦標繼續找他談。“你爲什麼又矇頭睡覺?你爲什麼又不喫藥?你爲什麼又不喫飯?你不講事情經過,我就不知道,我不瞭解,就沒法解決問題,你知道麼?我覺得你對你自己不抱希望了。”

一直問到這一句,小宏纔開口,說,“反正我是死罪。”

錢錦標說:“對待這種在押死刑犯,硬碰硬是沒用的,他心裏太狠了,如果有餘溫,那也只是縫隙。”有天,得知小宏牙痛,錢錦標請醫生幫他找了藥來,還幫他找了幾本書,請同監室的室友一起打了熱水,幫他洗了頭。得知小宏的生日臨近了,錢錦標向所裏申請,從外面的蛋糕店買了一隻蛋糕來。當小宏得知,這個蛋糕是專門爲自己買的生日蛋糕,他從震驚到哽咽……

“這個滋味挺不好的,我自己老爸過生日,我都很少能回家,”錢錦標說,“我爲死刑犯買蛋糕,不是對他們有感情,而是從監獄管理的角度考慮,要把所有的隱形矛盾,都提前消化。”

也是在談話中,錢錦標瞭解到,小宏在雲南老家有個未婚妻。知道他因強姦、殺人、吸毒關押在杭州看守所後,還寫了信來。自從收到這封信後,小宏就開始沉默居多了。某一天,他對錢錦標說,他要紙,但不是畫畫的紙張,只要是能摺紙的紙都可以,他要給自己在雲南的未婚妻摺紙鶴。

此後,小宏用錢警官幫他收集的紙張,大大小小折了一千多隻紙鶴。這些紙張,是錢錦標陸續收集的超市促銷紙和樓盤廣告紙。小宏說:“等我死了,如果有個女人來看我,那肯定是我未婚妻,請錢管理千萬幫我把我折的紙鶴,一個不少地交給她。”

小宏被執行死刑後,他的未婚妻果然來了。“我把這些紙鶴裝在塑料袋裏,最大的超市裏的塑料袋,兩隻都裝不下。我至今記得他未婚妻看到這些紙鶴時的神情,有震動,有唏噓,也許,也有一絲絲原諒吧。”

第六監區最小的犯人1996年出生,只比錢錦標的女兒大兩歲。錢錦標說:“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監區不要再進來00後的在押人員了。”

人生中最長的十分鐘

從高中起,錢錦標有記日記的習慣。

到看守所工作後,他有了兩本日記,一本是工作筆記,一本是生活記錄。工作筆記,寫了18本。生活記錄,寫了6萬字。

字跡是一個人的心電圖。他寫到自己的旅行計劃,寫到新疆、雲南,就覺得筆記上的字也有幾分瀟灑馳騁。等寫到管理心得,有種一蹴而就的迫切。

在看守所工作,又像老師,又像醫生,又像足球場的守門員,面對的都是“疑難雜症”。錢錦標說,這是一份良心活,不是計件工種,是水滴石穿的活兒。

2014年6月,他剛到第六監區工作1個多月左右,杭州淳安人小黃(化名),因爲販毒被判死刑。這是錢錦標進入看守所工作以來,第一次和死刑犯打交道。

“去接待室,等待和他家人見最後一面時,是我陪他去的。從監區到接待室,150多米的路,他戴着腳銬,走了足足有三、五分鐘。”小黃也許已經料到家人不會來,特意走得很慢。

接待室裏空無一人,只有錢錦標陪着他靜靜地坐着。

“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十分鐘,因爲這是走向死亡的倒計時。會面時間結束,他最終沒有等到他的家人。他們首先自我拋棄,所以才被人拋棄,眼角的底色都是絕望。”

那天之後,錢錦標本想回家和妻子、女兒說一下自己工作的情況,但總是話到嘴邊,猶豫了猶豫,但還是沒說出口。在他的眼中,和家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他在上完一天班後,離開高牆大院之後最想擁抱的美好。

錢錦標家住濱江,離看守所差不多40公里。通常,6點左右就要從家出發,乘地鐵,換公交,等下班時,錢錦標有時要先去跑步,一方面,人到中年,在警察的崗位上也要保證一個良好的體能,一方面,也是爲了能把白天經歷的這些五味雜陳,統統忘掉,再披着月色回家。

“我想,男子漢就是要幹好工作,別讓家人擔心。”錢錦標說:“看守所裏的這些在押人員也是有家人的,他們中的大部分,講到過去,不會說對不起自己,但都會說對不起家人。”

而正因眷戀家庭,在艾滋病監管區工作6年了,這個祕密,錢錦標對所有人守口如瓶。

5無法訴說的苦

錢錦標和妻子汪長菊,是相親認識的。

“第一次見面,覺得他又黑又瘦,個子也不高,就想算了吧。但他一直沒放棄,給我寫了兩年的信,再加上那個年代,姑娘都崇拜軍人,我就嫁給了她。”

汪長菊說,“這麼多年,我們全家都是圍着他的。我父親去世那年,我要回老家淳安陪母親,考慮到轉車不方便,讓她帶一下女兒。

結果除夕夜裏,他還是代替別人值班,把女兒帶到看守所去過年,他陪犯人看春晚,女兒一個人在他宿舍。”

汪長菊的工作是在杭州一家工療站,她和同事要照顧37位有智力缺陷的成年人。妻子的工作總是讓錢錦標憂心忡忡,因爲他怕妻子受委屈。

事實上,汪長菊確實也被打過耳光。“他們大多時候都很好的,但有時候一旦情緒不對,會難以控制,會追過來,一定要打到你,一下子打到我眼睛上,忍不住就哭了。”但是,汪長菊不敢告訴錢錦標。就像錢錦標只告訴妻子,自己監管的區域是老弱病殘,並不是艾滋病專屬監管區。

這也許就是中年夫妻讓愛呼吸的方式,只是不想讓對方擔心。

錢錦標多年來記下的工作日記

汪長菊回家會問老錢,“犯人會不會有人打你?”老錢都是輕鬆地說:“怎麼可能?犯人怎麼可能打警察?”汪長菊還是會問:“有沒有特別難管理的?一個都沒遇見過麼?”

老錢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脾氣的,你要先熟悉對方。心裏不要有忌諱,不能冷漠,也不能歧視,偶爾,可以鼓勵性地拍拍他們的肩膀。”

但是,錢錦標絕對不會告訴汪長菊,這些經驗,是他在工作中逐步體會到的。

新冠疫情期間,汪長菊從年初二就開始上班了,在看守所連續值班,一離開家就是40天。家裏浴室燈泡壞了,五金店都在關門,網上購物也不發貨,汪長菊騎着自行車,往返20多里,纔買到燈泡,回來以後,錢錦標只是“嗯”了一聲。

妻子總是抱怨他不說話,連散步都是一前一後“像去拉練”。那個隱祕的世界積澱的所有苦悶,錢錦標不能說,不會說,“身體上的苦,過去就過去了,你說父母親生病住院時,沒法趕回身邊,那心裏叫不叫苦?但更苦的苦,是說不出來的。”

去年12月,杭州市看守所舉辦警民開放日,有媒體做了報道。沒多久,錢錦標收到一封來信,是他監區之前的在押人員。

信裏寫:“錢管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您的相片,雖然您的身影被模糊了,但還是一眼認出您,看到您還是這麼精神,真爲您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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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淑麗 本文來源:長安劍 責任編輯:胡淑麗_MN7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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