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作者手挥五弦

东晋王恭读《左传》,每次读到"奉王命讨不庭",便丢下书卷忧叹不已。

晋室南渡以来,司马氏依靠世家大族的支持,得以偏安半壁江山,不过皇权却是前所未有的弱。朝政向来由权臣执掌不说,地方强藩也不怎么拿朝廷当回事,动不动就起兵逼宫,确实很是"不庭"。王恭性情刚直,对此非常不满,见到春秋时期郑庄公"奉王命讨不庭"的故事,自然心中有感。

后来王恭执掌北府,手握东晋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便以"奉王命讨不庭"为己任,起兵讨伐他认为在朝中弄权的奸臣。一次不够又再来一次。不过却事与愿违,国家反而越来越乱,自己性命也赔了进去。一

王恭出身晋阳王氏,门第显赫,又是晋孝武帝的大舅哥,身份尊贵自然不用多说。外表形象也非常好,颜值高、仪态美,被人赞美为"濯濯如春月柳",很受人欢迎。晋安帝朝任尚书左仆射的孟昶,尚未发达时家住在京口,曾经见到王恭穿着鹤氅裘涉雪行走,当即便大为倾倒,感叹王恭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

在当时的名士圈里,王恭的名声也不错。其实论才学,王恭并不出众,主要是胜在清简。

一是言辞清简。王恭其实读书不多,但却很能说。虽然在内容上常有重复,但言语却简明扼要,也让人觉得常出新意。这也是别人没有的本事,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王恭本人也颇为自负,对一干名士很是有点不屑。

王恭曾有言:名士也不需要有多大才能,只要有闲功夫,能喝酒,把《离骚》读熟,就可以称名士。这话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看看,我读得书少,不照样是名士,没什么了不起嘛。

东晋名士务虚而不务实,为了所谓的风度故意做作的也不少,但客观来说,很多人在学术上的造诣还是很高的,并非完全一无是处。王恭对自己的口舌技巧沾沾自喜,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足,把名士们这点很值得称道的优势给贬得一钱不值,话说得其实挺不中听的。不过王恭并没有因此召来圈子里的攻讦,甚至负面评价都没给一点,也是奇事。

二是生活清简。以王恭的身世和地位,完全有条件过得很富足,但王恭在生活上却似乎没什么太高要求,类似于现在所谓的极简主义。

王恭曾经从会稽回京,与之齐名的王忱前去探望。见王恭坐的竹席,王忱很是喜欢,以为王恭还有不少,便向王恭求取。王恭其实仅有坐的这一张,不过并无异议,王忱走后便派人送过去,自己换了个草垫。王忱后来得知实情大惊,觉得很不好意思,向王恭解释。王恭回答说:你还是不了解我,我王恭做人没有多余的东西。

王恭原话是"平生无长物",这也是成语"身无长物"的出处。王恭后来被杀,家里并没有什么钱财,只有一些书籍,"身无长物"并非虚言。当时很多人言不由衷地标榜自己向往隐居,其实却追究优越的生活条件,王恭则身体力行,过得相对清简朴素,显然高出一筹。二

对于名士这样的头衔,王恭似乎并不太看重,他的志向在政坛,而且期望的是宰辅位置。晋阳王氏的招牌,加上又是外戚,仕途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王恭从著作郎起步,先后任秘书丞、吏部郎,不久就做到了丹阳尹,后来迁任中书令,进入朝廷中枢。

当时陈郡谢氏已经淡出政坛,晋孝武帝亲政了一段时间,便沉溺于酒色,委政于琅琊王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同样好酒,行事荒唐,亲近僧尼,滥施刑赏,身边的人争权夺利,公然贿赂请托,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王恭对此非常愤怒,经常在公开场合指责司马道子,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司马道子

随着司马道子势力越来越大,逐渐权倾内外,当初放权的孝武帝心里又不平衡了,便安排自己的信得过的人出外执掌方州,用来制约司马道子。王恭是自己的大舅哥,又有不错的声望,自然是最可靠的人选。太元十五年(390年),王恭被任命为兖、青二州刺史,都督青、兖、幽、并、冀五州诸军事、出镇京口,执掌东晋精锐北府兵。

太元二十一年(396年),孝武帝糊里糊涂死于后宫张贵人之手,继位的安帝年纪小又不怎么聪明,执政的司马道子宠信王国宝、王绪等人,委以权柄。王恭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出言指责则更加不客气。由于王恭此时实力强劲,司马道子很是头痛,既恼怒又忌惮。

王恭入朝参加孝武帝的丧礼时,司马道子一度选择妥协,向王恭示好,试图缓和二人的关系。而王恭则是软硬不吃,半点不肯让步。既然矛盾不可调和,与其防着对方,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双方开始互相图谋。

司马道子一方,谋划利用王恭觐见的机会,安排刀斧手除掉王恭。王恭一方则有人建议,直接带兵诛杀司马道子的亲信王国宝,因为忌惮在王国宝一党的豫州刺史庾楷兵强马壮,终究没有动手。

当年十月孝武帝下葬之后,王恭还镇。临行前再次正告司马道子担起辅佐幼帝的重任,不要沉迷于享乐,远离奸佞小人。这话司马道子听了还好,王国宝等人可是更加害怕,于是不断怂恿司马道子裁削王恭、殷仲堪等强藩的兵权。王恭等人则勒兵备战,上表请求北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三

王恭率先出手,隆安元年(397年)上表声讨王国宝罪状,起兵进逼首都建康。

王恭带的是威震天下的北府兵,麾下刘牢之是北府宿将,曾在淝水之战中率五千人在洛涧大破凭险拒守的二万前秦军队,端的非同小可。王恭起兵前又联络了荆州刺史殷仲堪,得到了同时起兵的许可。殷仲侃和王恭一样,也是孝武帝安排用来与司马道子相抗的,答应和王恭一起行动,上下游同时进攻。王恭还担心力量不足,又将王导的孙子司徒左长史王𫷷运作为吴国内史,令其在东面起兵响应。

这样一来,王恭对建康形成了三面进攻的态势。王国宝惊慌失措,无奈之下自请解职。司马道子为了自保,只好丢车保帅,收捕王国宝并将其赐死,将王绪斩首,然后向王恭谢罪。王恭达到目的,撤兵回京口。

如果到此为止,这一结果对于王恭来说,算是大获全胜。只可惜按下葫芦浮起瓢,司马道子这边摆平了,王𫷷那里又出了意外。

王恭见好就收,要求王𫷷撤军并离职。问题是王𫷷为了起兵响应王恭,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诛杀了不少不同意见者,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一条路走到底。王𫷷豁了出去帮王恭的忙,却发现王恭最后是打完斋就不要和尚,只怕胸脯都气炸了。何况王𫷷也是希望趁乱取富贵,结果不但希望破灭,甚至大有性命之忧。惊怒交集之下,王𫷷率兵攻击王恭,要发泄心头之恨。

王𫷷所部不过是在吴兴、义兴等地临时召募的人马,自然不是久经战阵的北府兵的对手。王恭派刘牢之出马,只用五千兵力就轻松击溃了王𫷷军队,王𫷷单骑逃亡,不知所踪。

这一变故虽然平息,负面影响却不小。刘牢之长期与前秦作战,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一次救援友军不及而被免官,刚刚被王恭起用。此时亲自击败王𫷷,不知心里是不是也有点齿冷,对王恭是否值得信赖产生些许怀疑?四

王恭退兵之后,谯王司马尚之给司马道子出主意,认为上次被逼得无计可施,主要是藩镇实力太强,应该在外培植力量以自保。司马道子很以为然,便任命自己府中司马王愉为江州刺史,并从豫州分出四个郡,由王愉督其军事。

司马道子这一安排有点看不懂,豫州的庾楷本来是王国宝一党,至少不是自己的对头,应该努力争取用来与王恭抗衡。而司马道子反而削其力量,很可能会将其推向自己的对立面。果然庾楷上疏请求不分豫州四郡,被司马道子拒绝后大为光火,怀恨在心。

庾楷派人到王恭那里游说,意思是除掉了王国宝,又来了个司马尚之,依附司马道子作威作福,现在又开始削弱藩镇,应该趁其羽翼未成,尽早想办法对付。庾楷这人也是非常滑头,煽动王恭带头挑事,自己却缩在后面,想捡现成便宜。

其实削豫州四郡,和王恭没什么关系,但令人意外的是,王恭被庾楷的花言巧语轻易就说动了。大概是经过第一次起兵的成功,王恭似乎很是享受这种"奉王命讨不庭"的荣耀感,尝到了甜头后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派人联合殷仲堪,要再玩一次逼宫的游戏。在没有确认殷仲堪是否参与行动的情况下,王恭急不可耐,决定自己一个人干。

刘牢之劝王恭不要冲动,起兵清君侧这样的事只能不得以而为之,可一不可再,不能动不动就干。上一次是被王国宝迫害,理由还说得过去,何况司马道子已经屈服,里子面子都有了,没必要再咄咄逼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庾楷强行出头,实在太过勉强。

王恭根本听不进去刘牢之的意见,坚持一意孤行。加上王恭平日对待刘牢之并不怎么礼貌,让自负才能的刘牢之很是不忿。而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元显是个厉害角色,敏锐地察觉到了刘牢之的心态变化,派人前往游说,以事成之后取代王恭位置的重利相诱,成功策反刘牢之。

王恭毫无察觉,全军委托刘牢之,踌躇满志地直指建康,结果刘牢之半路反戈一击。王恭平素不习戎马,不要说猝不及防,就算是有防备,也不是刘牢之的对手,被打得单骑而逃。亡命途中被人抓获,送与司马道子。司马道子本来还想当面羞辱王恭一番,但殷仲堪的人马已经进至石头城,担心夜长梦多,断然下手将王恭斩杀。

王恭败得糊里糊涂,死得窝窝囊囊,倒是便宜了野心家桓玄。本来只是依附殷仲堪的桓玄,撺掇殷仲堪起兵响应王恭,乘势在乱局中起家上位,经过一番攻伐,最终消灭了殷仲堪、杨佺期、刘牢之等势力,成为最大赢家。五

王恭临刑时念诵佛经,从容整理须发,并无惧色,不失名士风范。死前对监斩官说,自己失败的原因是暗于信人,本心是忠于社稷,只要后人知道有王恭这个人,那便死而无憾。

王恭认为自己只是一着不慎才导致失败,看来还是并没有想清楚输在什么地方。其实王恭当初出掌北府,太子左卫率王雅就不赞成,认为王恭有三个缺点:胸怀不大、自以为是、缺少干略,如果委以方面的话,会导致天下大乱。

胸怀不大,表现在不会妥协,无容人之量,得理固然不饶人,不得理也硬来。王恭对司马道子有意见,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劝告,也可以依仗手中的实力进行制约,达到双方的平衡,本来不用到你死我活的程度。然而王恭从头到尾采用的是正邪不两立的对立态度,将司马道子逼得退无可退。在司马道子首先做出了让步的情况下,王恭寸步不让,最终导致矛盾无法调和。王珣对司马道子也不认同,采取是比较巧妙的策略,王恭对此却极为不满,认为王珣不够忠义,最后与本可以合作的王珣分道扬镳。与本族的王忱本来交情甚好,也仅仅因为一点误会而结仇,一度闹到私下里性命相搏的地步。

自以为是,既有身份上的自以为是,也有行动上的自以为是。王恭不礼遇手下得力将领刘牢之,想当然地认为门第上的差异,足以让刘牢之俯首帖耳。对待王𫷷也是过于任性,以为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完全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而做起事来,从不考虑利害关系,不预测各方的反应,把自己当成了正义的化身,以为"忠者无敌",忠字当头的话大家会无条件支持。第二次起兵其实并不占理,毫无来由地大动干戈,王恭却干得理直气壮。庾楷、殷仲侃、桓玄等几个一致行动者,其实都别有用心,王恭当了出头鸟,还以首倡义举自居,感到非常自豪。

缺少干略,表现既不会治民,也不会治军。王恭笃信佛道,在自己的地盘大建佛寺,追求壮丽气派,把百姓搞得怨声载道,和王恭认为的奸臣司马道子相比,其实也不遑多让。军事上更是毫无能力,自己不善带兵只能全军委托刘牢之也就算了,却又不懂驾驭将领,无异于太阿倒持。个人战斗力基本上等于零,骑马逃跑都能磨到大腿生疮流血。战斗力强悍的北府兵,搁王恭手里算是白瞎了。

王雅的预言全部命中,王恭则至死不悟。空有忠义的情怀,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干得越多越坏事。最后造成东晋末年的乱局,王恭难辞其咎。

参考资料:晋书、资治通鉴、世说新语

END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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