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一座流量之城的進化史

時代週報記者 謝江珊 發自義烏

1982年5月的一天,一名農婦把剛到任的縣委書記謝高華堵在義烏縣政府門口。“日子沒法過了,你是我們的父母官,你管不管?”

那會,義烏人想擺攤。“雞毛換糖”的故事讓他們發現,走街串巷以物換物,人力流轉後還能賺點差價。但是,一步一個腳印的效率太慢,不如在車水馬龍的地方等人上門。當地有自發形成的集市,農婦就在那擺攤,但她很快喫了虧,“天天有人來趕,抓到就得沒收貨物,還得坐牢。”她專程去找謝高華“討說法”。

如果沒有這次“討說法”,義烏未必會成爲義烏。

農婦前腳走出縣委書記辦公室,謝高華後腳就到集市調研。4個月後,縣委縣政府決定開放義烏小商品市場。河邊上,水泥板搭起兩排簡易攤位,流動攤販都統一集中在這裏,就是義烏第一代小商品市場。

“雞毛換糖”起家,農婦堵書記要擺攤,揭開義烏這座流量之城的序幕。

無中生有

2019年10月25日,一名耄耋老人長跪在柩前,止不住地喚着“老哥”。這一聲老哥,喊的是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催生培育者謝高華。呼喚他的人,是37年前把他攔在縣政府門口的農婦馮愛倩。

那是1982年5月,謝高華從衢州調來義烏,剛到任一個月。那天,他去弄堂理了發正要回辦公室。沒想到,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在面前燒着了。

馮愛倩用土話接連質問:“我們喫不飽飯,做點小生意養家餬口。不擺攤,我們喫什麼?你作爲父母官應該多支持我們。”

然而當時,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爲主體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剛開始推行。“雞毛換糖”式的擺攤走商交易被視爲“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有專門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負責驅趕、處罰,小攤小販都得偷偷摸摸地幹。

沒完沒了地驅趕,讓擺攤的人、打擊的人都不好過。謝高華也清楚,每天向他反映問題的材料一大堆,這邊要打擊投機倒把,那邊要擺攤生存。

既然小攤小販趕不盡,說明有交易需求,何不把交易雙方都留下來?

調研走訪了一個月後,謝高華召開縣委會議,宣佈允許開放城鄉市場。1982年9月,義烏第一代小商品市場—湖清門小百貨市場開門迎客,馮愛倩們在這就能等客上門。那天,市場人潮湧動,能容納5000人的交易攤位個個爆滿。

如果說“雞毛換糖”是義烏的流量基礎,那麼湖清門小百貨市場就是義烏流量的變現平臺。

誰也不曾料想到,這個“無中生有”的馬路市場,竟成爲義烏這座流量大城的起點,小商品市場從此發軔。

1992年3月,國家工商總局宣佈義烏小商品市場以成交額10.25億元的業績,位居全國十大市場榜首。同年9月,義烏小商品市場更名爲義烏(中國)小商品城。這座城還在不斷更新發展,小商品市場越開越多。2002年10月,義烏國際商貿城一區投入營運,已是義烏第五代小商品市場。

平臺越來越多,流量湧入,義烏名氣漸長,成爲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中心,被聯合國、世界銀行等國際權威機構確定爲世界第一大市場。每年到義烏採購的外商多達50多萬人次,640餘萬平方米的市場經營面積提供7萬餘個商位,向210多個國家和地區供應26個大類210萬個單品。

《福布斯》公佈的2013年中國最富有10個縣級市裏,義烏以人均可支配收入40078元排在首位,並遙遙領先第二位。

2014年11月20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到義烏國際商貿城參觀時,曾發出感嘆,商鋪面積不大,拓展的是全球市場;地理位置並不得天獨厚,物流卻通往世界幾乎每個角落。“足以與當年清明上河圖媲美,堪稱當代‘義烏上河圖’。”

“老領導眼光獨到。”33歲義烏人翁翔從小聽父輩講義烏人經商故事。他們依舊喊着謝高華爲“老領導”,儘管他只任職兩年零八個月就被調離。但義烏的流量發展史上,謝高華始終是被義烏人記住的名字,“大家都捨不得他的離去”。

流量爲王

同樣被記載在義烏流量發展史上的另一人馮愛倩,去年在義烏第二代小商品市場舊址公園租下一個攤位,打算重新擺個攤,還是賣小商品。“我還願意在這裏擺個小攤。不爲別的,就爲了讓自己不要忘記那份初心。”

義烏人對流量有種莫名的執着。

浙江省特級專家、浙江師範大學特聘教授陸立軍著有《市場義烏—從雞毛換糖到國際商貿》,從1993年至今兼任義烏市政府顧問。他說,自清乾隆年間至20世紀80年代初綿延不斷的“雞毛換糖”經商傳統,由此形成義烏人獨特的商業文化和商業精神,“義烏人特別能喫苦,特別善於發現商機,特別敢冒風險”。

流量爲王的時代,義烏將此發揮至極致。

曾主打臨時貨運市場的義烏江北下朱村乘着電商興起之風,2012年從當時的“網店村”青巖劉招徠近80家電商,試圖將流量穩抓在手。藉助離國際商貿城近,毗鄰江北貨運市場的地理優勢,加上相對便宜的房租,北下朱很快由300多家經營戶發展至700多家。2015年,北下朱打響“中國微商第一村”名號,2000多家地攤、庫存、電商和廠家入駐。

或許是擁有龐大流量,義烏最先嗅到流量的變化。2017年,北下朱就開始了直播帶貨,至2019年攀上高峯。今年疫情暴發,直播成爲拉動消費的利器,北下朱“網紅直播第一村”響徹四方。

人生不想輸,直播來義烏。

義烏人吳哥帶着幾萬粉絲流量,在北下朱租了店面。他以前是做淘寶直播,從北下朱拿貨。今年直播興起,競爭壓力大,他決定到北下朱試試。

半年時間,吳哥摸清了現狀,“來這邊人流量大,直播的多,走的也多,下一批很快就會來。小主播沒有風險,也不用承擔庫存,感覺這款產品好賣,先拿樣品去賣,賣得起來再拿貨”。

直播流量湧動,北下朱人來人往。村裏都是整齊劃一的四層半聯排樓房,一樓是玻璃外牆的商鋪,紅底白字招牌無一例外寫有“爆款、網紅產品、平臺對接、一件代發、直播”等字樣,還附有微信二維碼,掃一掃就有素材號、店鋪地址。

街道兩旁停着奔馳、法拉利,來尋貨的電商主播騎着電動小三輪穿梭,拎着黑色大塑料袋找貨的人穿行而過,嘈雜、熱鬧,但意外和諧。

東北人冬哥和妻子冬嫂的電動摩托車也停在路邊。他們在快手上有12.6萬粉絲,從娛樂號起家的他們轉爲直播賣貨,兼顧零售和批發。

爲啥南漂到義烏?“擺地攤、直播,離不了北下朱。甭管這商品您知道還是不知道,義烏啥都有。”冬哥冬嫂在快手看過很多北下朱視頻,“太火了。”他們奔着直播而來,6月17日到義烏後,花了半個月摸索市場、熟悉環境。刨去房租和成本,賺的錢還夠日常花銷,“生意還可以啦,就是爲了喫飯嘛。”

冬哥冬嫂發現,義烏小商品更新快,他們得跟上步伐,白天跑市場找貨,晚上直播兩小時。“沒地兒停車,只得靠跑。那個腿啊,到晚上都是腫的。”直到走不動了,纔買個電動摩托車,停車也方便。

來義烏1個多月,冬哥總結出經驗:直播沒有先來後到。在義烏,必須堅持3個月,否則什麼都做不出來。

順勢而爲

因直播而火的北下朱,成了義烏流量活躍的地方。

北下朱村官方數據統計,如今有近7000家公司主體,3萬多從業人員。從全國各地來做直播的400多家平臺近2萬人,其中活躍網紅5000人。他們爲北下朱及周邊村創造日均60萬件的零售訂單,年交易額超百億元。

擔任北下朱村黨支部書記13年的黃正興並不意外。從淘寶、地攤、微商到直播,他將這一切歸結爲“順勢而爲”:“經營戶通過抖音、快手、淘寶、拼多多等各大平臺引進來。因爲賣的貨是北下朱的,最終將流量引到這。”

這些流量還帶進北下朱村委會。北下朱火遍全國後,黃正興和村長金景喜常年坐鎮社交電商產業黨羣服務中心,接受各部門考察,還要接待全國各地過來的取經人。他們倆要有一個人出門,還得跟另一人請假,“兩個人都出去,不可能的。”金景喜調侃道,這份工作是“5+2,白加黑”。

一向不愁流量的國際商貿城也在試水直播。

廣東人唐俊彥在2003年進駐國際商貿城,9平方米的店鋪經營玩具外銷,出口到南美和東歐,一張單子能輕鬆做到百八十萬元,兩三個人一年可以做1000萬元,基本利潤10個點。

疫情影響之下,唐俊彥的店在今年3―5月外銷成交額爲零。6月底,形勢有所好轉,拿下了五六十萬元的單子。但國外疫情前景不明,客人欠款問題嚴重,風險係數仍然較高。

爲平攤經營風險,6月唐俊彥在北下朱開店,打通3個店面90平方米,年租金30多萬元。從沒試過做直播的他有點忐忑,“北下朱人流量大,開始不知道生意好不好,但每天車子、人流堵得一塌糊塗。”他決定試試,在北下朱以內銷和零售爲主,固定主播8位,搞線上旗艦店做出口轉內銷。

高峯時,一天有近500人添加門店微信。唐俊彥知道自己的選擇沒錯,算了一下,近兩個月日均毛利兩三萬元,這才補充了他的現金流。

唐俊彥還是有點煩惱:直播瑣碎的事太多,買10塊錢的東西也要打包發快遞,人力和場地成本高,十幾個人一年可能都做不到1000萬元。“但北下朱優勢很明顯,零售也是批發價,國內只有這個地方有這個優勢。”

然而,並不是所有店主都看得上這些直播流量。國際商貿城的珠寶首飾區,不少店主以高品質爲傲。他們堅信一分貨一分價,甚至有店主直言“要質量好、高端貨就到這邊來,要找便宜地攤貨就去北下朱,性價比還行。”

這些店主是嘗試過直播的。某飾品店外掛出尋求直播合作、招募主播的廣告。詢問之後,店主連連搖頭,“太麻煩了,還要打包發快遞,一對兩對的,掙不了多少錢。可以到我這裏直播,但拿貨要麼一款6對,20款120對起拿,三五折。要麼原價零售。我們只提供貨,其他都不管,快遞你們自己弄。”

浪來了?

7月23日17時57分,北下朱一家網紅店裏人流不息。有人忙着拿貨,店員忙着收賬,三個不同的貨架前,有三組主播同時拍攝視頻,主角是馬克筆、牙刷和指甲油。一遍不滿意,每組都重複拍了三四次。

一堆人攢在一起,討論視頻拍攝方法。人羣中不時爆出起鬨聲:“萬一火了呢?視頻要拍得有價值!”

疫情“黑天鵝”之下,火爆的直播成爲義烏自救的手段。浙江金華統計部門公佈的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金華市GDP總量爲 2101.29億元,增速爲-1.0%。其中,義烏GDP爲669.38億元,增長0.9%。

“義烏的核心競爭力在市場主體。”陸立軍說,義烏小商品市場經過改革開放40多年的發展和培育,通過銷售渠道共享、產業分工合作、物流配送服務、勞務交流、金融服務、技術轉移等,使國內外相關經濟主體和區域構建起一個以義烏小商品市場爲核心,跨區域的分工協作網絡—“義烏商圈”。

新冠肺炎疫情和複雜嚴峻的國際經濟形勢爲義烏帶來嚴峻挑戰,最爲突出的是訂單減少和經營成本上升。陸立軍曾帶領課題組在義烏走訪,調研對象包括市場商戶、外貿公司、電商企業等。他發現,這些經營主體對未來發展並未過於悲觀。60.3%的問卷對象表示將保持當前的經營規模或範圍,還有21.2%的計劃進一步擴大經營規模或範圍,計劃收縮經營規模或範圍的只佔17.6%。

直播救了義烏。今年前5月,義烏全市“網紅直播”超5.4萬場,實現零售額約81億元,領跑浙江全省;通過海關跨境電商管理平臺進出口額同比增長290.3%。

萬物皆可播,但直播就是萬能的嗎?答案未必是肯定的。

曾經創造奇蹟、以出口見長的義烏,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近年來,義烏出口的增長勢頭有所放緩。2014年、2015年義烏出口總額增速分別達到30.2%、42.8%,2016年、2017年放緩至4.7%,2018年、2019年略微回升爲9.4%、13.7%。

這座靠市場而生的流量大城,試圖重新“撿起”國內市場,再次玩轉流量。

2011年,國際貿易綜合改革試點落戶義烏,爲進口貿易發展提供新平臺。次年,首屆義烏進口商品展應運而生。去年8月,義烏官宣建設“以新型進口市場爲標誌核心的第六代市場”。

然而,義烏仍任重道遠。2019年,義烏進口額爲99.9億元,增長159.8%。但同期出口額達到2867.9億元,增長13.7%,體量相差巨大。

當前經濟形勢複雜嚴峻。決策層提到要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爲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義烏本來就以內循環爲主,發展至今以國際商貿爲主,還是適用的。

“義烏應注重從自身實際出發,保持已有的內外貿相結合、進出口相結合、線上線下相結合、批零相結合等優勢,努力探索國際貿易新業態、拓展國際市場新空間、構建國際貿易規則新體系。”陸立軍認爲,必須尊重市場規律和市場主體的自主選擇,力求市場“無形之手”與政府“有形之手”相結合,堅持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爲全國起到表率作用。

從第一代湖清門市場開始,義烏小商品市場已經走過五代,每一代都基於市場的自發行爲,形成專業街後再聚集發展,是典型的“先市後場”。如今,市場明確指向內需,這座流量大城能否像以往一樣“順勢而爲”,將流量穩穩握在手中?浪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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