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基層幹部:“千萬別讓人知道是我說的”)

“千萬別讓人知道是我說的。”“別寫進去啊,咱可是兄弟,我纔跟你說這些的。”“領導可能嘴上不說,但會給我小鞋穿。”

如今,“不提名字”已經成爲不少幹部打開心扉講真話的前提。半月談記者採訪發現,幹部在面臨各類採訪或詢問時,不管主題是正面還是負面,都希望能在事後的新聞報道或者調研報告中隱去名字。在基層,幹部“匿名化”傾向正在加劇。

不管內容是正面還是負面都別提名字

半月談記者在東部某省份採訪,隨機找到一名鄉鎮幹部,瞭解農村文化設施建設情況。記下這位幹部的姓名職務,半月談記者寫稿時,地方卻來商量:先別提這位鄉鎮幹部的名字,要在稿件裏突出當地鎮長。
半月談記者不禁感到詫異,因爲這是一篇反映正面典型的稿件,按理說,採訪哪名幹部,就寫哪名幹部的名字。然而事實是,即使涉及正面典型的採訪報道,也存在一些基層幹部姓名被“頂替”、被“匿名”的現象。
在報道東部某地經濟發展時,半月談記者採訪了當地自然資源局、文化和旅遊局等多位局長,採訪完後,地方宣傳部門負責人卻“提醒”半月談記者:“儘量不要出現局長的名字,全部換成相關負責人。”

原來,宣傳部門擔心個別領導會因爲多了誰或少了誰的名字而“有意見”,故保險起見,所有人的名字都不出現。
而當基層幹部接受媒體的調研採訪,特別是涉及困難和問題時,更不敢公開表達意見。不久前,半月談記者在朋友圈轉發了一篇關於少數地方統計數據“摻水”的報道,一位縣長很快留言“上面層層加碼,基層情況確實如此”,不到一分鐘,這條評論就被火速刪掉了。
出於保護受訪者的需要,半月談記者往往會尊重受訪者的“匿名”請求。報道刊發後,不少基層幹部紛紛點贊,認爲寫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但敢在朋友圈轉發的寥寥無幾,個別幹部一時興起評論幾句,也會連忙刪去以防有人對號入座。
然而,當半月談記者過一段時間再次見到匿名受訪者,問起原有痛點、問題解決得如何時,往往會得到“還不是和過去一樣”的喪氣回答。
就這樣,一種新的治理悖論漸漸形成——越是需要解決的問題,越需要匿名反映;越是匿名反映,問題往往越難得到及時有效的解決。長此以往,基層幹部期待落空,變得“無力吐槽”,甚至“佛系萬歲”。

幹部“匿名化”折射基層治理兩個困局

幹部尤其是基層幹部接受採訪時,往往希望隱去名字,以“相關幹部”或“相關工作人員”自稱;也有一些基層幹部姓名被頂替。或主動、或被動“匿名”,折射出當前基層治理的兩個困局。

一是問責泛化,擔心被追責。“提意見就像迎風吐口水,吐自己一臉。”一位基層幹部無奈地說,面對問題時,提意見的人很可能變成“接鍋俠”,誰反映問題誰解決問題。一旦具名反映的問題引發關注,當事人及相關責任人難免會被問責,且面臨問責泛化、加重的風險。
中部某市一位組工幹部透露,當地在處理一起引起輿論強烈關注的熱點事件時,一位上任僅3天、與事件毫無瓜葛的分管領導被追究領導責任,他認爲這樣處理不公平,幫忙從中解釋,結果被上級批評不講政治,差點兒也受到處分。
一些基層幹部表示,同一個問題,單位內部覈查發現後,整改即可;問題被捅到上級,引來調查組,反映問題的幹部因自曝家醜,很容易被“晾起來”;一旦反映到媒體,引發社會關注,首要工作是應付輿論,整改反成了次要任務,涉事幹部輕則揹負處分,重則罷官免職。如實具名反映問題,成爲基層幹部最不願選擇的一種方式。
二是評價機制不健全,情願被頂替。做出成績時,地方大多強調“都是領導重視、各級關心的結果,領導能力強”等等,把功勞推給領導;當問到自己做了哪些工作時,普通幹部紛紛擺手,“咱就是個幹活的,不值一提,別寫我名字了”。
一些基層幹部表示,由於缺乏日常的考覈評價標準,幹好幹壞取決於主要領導的評價。工作中,既不能搶領導“風頭”,還要千方百計把“功勞”全部算到領導頭上,給領導“爭光”。
山東大學社會學教授王忠武說,基層幹部遭遇“匿名”,容易打擊他們幹事創業的積極性。“明明是自己完成了工作,卻在工作總結或對外宣傳上移花接木,這樣容易讓幹部寒心。”

此外,也有一些基層幹部表示,一切按部就班就意味着“等、靠、要”,在一些光鮮政績的背後,不排除是踩着政策紅線幹上去的。基層幹部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心知肚明,甚至親自參與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違規行爲,一旦正面典型經不住時間考驗,事後被曝出問題,參與幹部就難辭其咎。

不應對“匿名化”現象熟視無睹

山西大學社會學教授邢媛等受訪專家表示,無論是反映問題時的不敢具名,還是凸顯領導作用的被頂替,均應引起重視,不能對“匿名化”現象熟視無睹,要在深入剖析癥結的基礎上,採取針對性措施,加強基層治理能力建設。

一方面,基層應樹立“反映問題的落腳點是爲了解決問題”的正確觀念,對於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各地應主動對號入座,加強調研,摸清本地區本部門現狀,不能等到具體問題暴露出來再緊急處理。
不久前,中部地區一名市直事業單位一改過去面對面聽取意見建議的辦法,採取匿名方式,在內部發起問卷調查,徵集幹部職工對於巡視整改的意見建議,這種方式受到職工廣泛好評。
另一方面,上級在安排工作任務時,要麼已經有了具體要求,一些文件甚至直接管到了合作社、村民小組,除了執行文件,留給基層的空間並不大;要麼存在政策盲點,需要基層突破現有規定進行探索,但這也爲踩紅線埋下了隱患,把功勞歸於領導的同時,也把責任一併送了過去。
專家建議,基層幹部是基層治理的參與者和實踐者,在落實各項政策措施的同時,應鼓勵基層幹部根據實際情況創造性開展工作,在強調結果導向的同時,完善事中評價,讓基層幹部有更多獲得感。

張雷 本文來源:上觀新聞 責任編輯:張雷_NB16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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