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網絡

1926年,廣州姑娘許廣平給正在廈門大學任教的老師魯迅寫信,描述廣州豐富多彩的美食。不知是被年輕姑娘的青春活力感染,還是真的傾慕廣州的美食,魯迅在回信中約定了年末一定來廣州,並說:“我想喫一回蛇,嘗一點龍蝨。

1927年1月,在廈門大學工作不到半年的魯迅,毅然決然地辭職,赴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在美食“帶路黨“許廣平的引薦下,魯迅光顧了薈芳園、別有春、妙奇香等飯店,並給此時身在臺灣的同鄉好友許壽裳寫信:“這裏很繁盛,飲食倒極便當,食物雖較貴而質料殊佳。”

寓居廣州的那一年,魯迅品嚐了糯米餈荔枝、龍牙蕉、廣東楊桃。對嶺南的水果,魯迅不吝讚美,給予了“新鮮”“甚佳”“極爽”的評價,這在他一絲不苟的文章中,極其罕見。

又一年後,魯迅與許廣平一起定居上海,正式開始共同生活。許廣平是新女性,但一手地道的廣府菜,卻在後來的歲月裏征服了魯迅。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回憶去魯迅家裏做客的經歷,對許廣平的廚藝深表折服:“她輕鬆搞定七八個菜,葷素搭配得宜,賓主盡歡。”

喫在廣州四個字,在紹興人魯迅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但顯然,他不是第一個被廣州美食征服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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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好喫程度,在中國飲食地理中,是出類拔萃的。無論歷史沿革、食材物產、經濟技術,廣州佔盡優勢。

廣州的優勢,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後發制人。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在楚國故地湘江上游修建了一條名爲“靈渠”的運河。雖然這條運河在中國的基建史上並不奪目,無論修建年代、工藝和長度,都不算出類拔萃,但對於廣州來說,它也許是文明的開端。

沒錯,在周天子和諸侯們鐘鳴鼎食,食不厭精的先秦時代,廣州當地的土著甚至連文字都沒發明。但從靈渠修成開始,南嶺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險,秦漢雄壯的大軍可以從水路溯流而上,佔據富饒的珠三角平原。與之一起進入嶺南地區的,還有當時中原先進的飲食習慣。

今天,廣州擁有發達的麪食文化,無論是筋道的竹升面,還是門類齊全的酥點,都需要小麥麪粉作爲基礎材料。事實上,廣州低緯度、低海拔、溼熱的自然環境,其實極不利於小麥種植,相反,這裏的水稻一年能收割三季,播種稻米事半功倍。

但廣州的麪食,卻能與米粉製品不相伯仲。在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出現了最精細的麪食,從根本上來講,正是中原文化較早影響的結果。

此外,廣府飲食有着優雅的儀式感,小到嘆早茶時的叩手禮,大到各種菜品的彩頭,一切都與1700公里外的洙泗之地,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中國人的餐桌禮教,在廣府菜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漢以後,中華文明迎來了一輪又一輪的黑暗歲月。五胡亂華、安史之亂,中原大族們爲了躲避兵災南下,他們無法像當年秦漢士兵一樣從順暢的水路行進,而是依賴羣山的掩護,選擇了一條荊棘叢生的艱險之路。強烈的抱團意識和半軍事化的社會形態,讓他們佔據了廣東東北部的梅州、韶關、河源等山區。今天,他們被稱爲“客家人”。

此外,閩越先民們的生存空間被南下的中原士族步步侵吞。擅長航海的他們沿着海岸線南下,最終在廣東東部的潮汕地區定居。由此形成的潮汕文化,是中國最具海洋性的民系之一。

最晚到南宋,廣東的三大文化體系廣府、客家和潮汕已經形成。雖然相對中原、江浙來說,文明的結構完成得最晚,但三大文化背後,卻醞釀了三種截然不同的美食邏輯。

同樣一隻鵝,廣府人講究酥和脆,以烘烤將其做成紅光油亮的燒鵝,才能徹底滿足洋派的味蕾和莊重的儀式感;客家人保持了中原先民的樸素,加大量蒜頭後做成客家燜鵝,原汁原味;潮汕人則在海洋的薰陶下變得極其挑剔,他們以各種香料和肥豬肉爲輔,做成潮汕滷鵝,肉質筋道,氣味濃香。

三種味道各自生長、風味迥異,又互相影響、交纏錯落,最終落腳在作爲省會的廣州,成就了包容共生又自成體系的美食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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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滋味,除了包容,還有中古。

嶺南的地理結構與四川盆地頗有類似。雖然與中原有着聯繫,但通路相對單一。每當中原政權衰弱的時候,這裏經常據關守隘,出現割據勢力。

在本地強勢的粵文化就此誕生。它的影響範圍,比今天廣東省行政範圍大得多,包括福建南部、廣西沿海和越南紅河三角洲。把廣州腸粉和越南卷粉放在一起,就能從一個側面,證明粵文化的強大外溢。

但廣東的地緣特性又與四川不同。作爲四戰之地和長江上游,四川是連接陝西關中和長江中下游的捷徑通路,取得了這裏,就意味着諸葛亮“隆中對”有實現的可能。歷史上蒙元、滿清與漢族勢力多次在四川軍事拉鋸,造成十室九空,文化斷絕的情況。

但對於農耕文化來說,遠在一隅的嶺南,卻並不是兵家必爭之地。潮汕、客家人的多次南下,對中央政府來說,儘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而往這裏派駐的官員,也包含着發配、邊緣化的因素。蘇軾寫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除了表達荔枝好喫之外,更多包含了自諷自嘲、自我安慰的意味。

這種情況,雖然讓廣州在歷史上絕大部分時期都沒有進入中國的核心舞臺,但也養成了廣州人謙虛的精神面貌與常懷敬畏之心的性格。這與動輒自詡皇城根兒的北京性格,形成鮮明的差異。它使得廣州有着更多善待、包容外來文化的可能性。

對於飲食來說,這點尤其重要。

此外,長期處於半羈縻狀態下的廣州,幾乎沒有經受明朝以前歷史上所有重大的劫難。它如時間膠囊一樣,保存了大量的中古文化,比如粵語裏包含了更多的古音平仄,用它朗誦“春花秋月何時了”,比普通話好聽得多。

飲食方面也是如此。粵菜裏“百菜百味”、流行以煲湯、清蒸、清炒來凸顯食材本來氣質的習慣,就是來自於明代辣椒傳入以前,中國菜樸素的哲學。

事實上,隨着物產日益豐富,食譜日益拓寬,人們的味蕾越來越需要強烈的刺激。不僅在中國,重調味川菜日益流行,即便在日本,人們也難以欣賞《萬葉集》中鯛魚刺身寧靜恬退的滋味,轉而尋求和牛、金槍魚和燒鳥濃厚的口感。

粵菜在廣州中古文化的影響下逆勢而爲,在全世界範圍內,都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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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的地方往往喫得精細,而富有的廣州,正是其中代表。

2019年,廣東省以十萬億的GDP總量再次蟬聯全國魁首。基本相當於韓國一國的總量。而作爲富可敵國大省的省會城市,廣州沉澱了自清中葉以來的財富和精緻。

1674年,臺灣迴歸清廷。大半生致力於反清復明的廣州義士屈大均心灰意冷後回鄉,開始整理本地文獻。他在《廣東新語》寫道:“天下所有食貨,廣東幾盡有之,廣東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

屈大均沒想到的是,家鄉廣州,即將迎來最榮耀的數百年。而廣州豐饒的食材物產,也開始被世人所知。

由於害怕臺灣地區再次出現割據政權,康熙帝下令將臺澎百姓內遷到福建,並關閉了繁盛一時的泉州港。此後幾百年,廣州成了封關禁海的大清王朝唯一受官方許可的對外港口。

特別是近代以來,從南海陸續登陸中國的歐洲列強,首先接觸的就是廣州;廣東下南洋華僑歸國後,也首選發達的省城置業。這一切讓廣州成爲最先睜眼看世界的前沿陣地。從辛亥革命到改革開放,廣州一直是中國人的改革試驗田。

廣州人的財富,是一點點試錯試出來的。

同時,廣州人謙遜和包容的性格,助長了西方飲食習慣在這裏的紮根和本土化改良。它讓粵菜成了中國最中西結合、最洋派的菜系。油浸、烘培、燒臘、焗烤這些充滿西式風情的做法,都被融合到地道的中餐粵菜裏。由許廣平親手製作,魯迅贈給山內夫人的油浸曹白魚,就是意式油浸海鮮和廣州鰳魚的結合。

比如廣州菜有著名的鹽焗雞、鹽焗海螺。其實“焗”本不是漢字,因爲粵語裏的“局”發音(guk),和英語“cook”類似,1828年,在英國人馬禮遜編寫的《廣東省土話字彙》裏首次見到了“局”字。後來,大約爲了描述這種西式的燜烤,廣東人又添加了用於會意的火字旁,創造了新字。也成就了粵菜裏一大批與“焗”有關的後起之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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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風水裏,位尊者往往要“坐北朝南”。這讓很多人心中,都有了“上北京,下廣州”的觀念。

數百年來,沒有架子的廣州,似乎並不介意“下”的定位。它接納了無數文化美食,併爲我所用,最終,成了今天外來客的溫柔鄉、創業者的遊樂場、饕餮家的大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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