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稱自己的老師爲“先生”。那是私塾時代,學生進了學堂,先拜孔聖人,再拜先生,然後上課,有板有眼,規規矩矩。嗟乎,那時人與人之間謙遜地斯文地散發着人情芳香,我很嚮往。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八路中學讀高中,許廣州先生任校長,兼我們的政治老師。他待人和藹可親,爲人淳樸鄉土,上課妙趣橫生。我現在還清晰記得,他教我們如何在高考時做論述題,他總結出一個套路模式:“一概念,二原理,聯繫實際談意義,談過正面談反面,最後聯繫談自己。”這樣答題,不丟分。我們非常感激他,因爲關鍵時刻的一分,可能決定我們的命運;是兩腿插在墒溝裏,還是喫國家“硬殼本”。一分,天壤之別啊。

老年去采薇,心情不一樣;故園已荒蕪,故人變模樣。許廣州先生晚年一往情深地回憶起上世紀40至50年代,童年農耕時代的風物人情,感情飽滿,內容實在,讀來淚溼青衫。

苦難是一所學校。許先生是我的父輩,他在“文革”前高中畢業,那個年代可謂鳳毛麟角。他以一個鄉村知識分子的眼光,遠瞧近看,對農村田間地頭一草一木,稔熟於心;對如影隨形的貧窮飢餓,有切膚之感。但他行文充滿陽光,以苦爲樂,趣味十足。他像一個驕陽下頭戴斗笠的農夫,謙卑地彎下腰,撿拾着遺失在鄉間小路上的,或飽滿、或乾癟的一穗穗麥子,然後用青草攔腰紮成一捆,遞給我們,真摯地說:喫一點吧,原汁原味,返璞歸真,改改口味。

對農村,我不陌生;但與許先生相比,我的一勺之水、一管之窺,真是憔悴難對滿面羞了。

那時貧窮但心平。遠看,闊野裏,藍天悠然漂浮着朵朵白雲,村頭小溪汩汩流淌,大運河穿行着片片桅帆,天空不時飛過成行的雁陣,壠頭傳來不緊不慢的牛鈴聲,一片片青綠,一壟壟麥黃,紫棠色的蕎麥花,曬紅了的高粱地。近瞧,村莊一縷縷白色炊煙慢慢飄升,竈火映紅了母親的面龐,豆油燈點燃了寒冷的心窩,矮矮的屋檐掛着冰溜兒,夜間傳來一陣陣狗吠,清晨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在生活篇中,他深情回憶起被時代冷落的農家器具, “進入20世紀後葉,鄉村裏石碓窩幾乎都沉睡了。”石蒜臼依然使用, “把剝去皮的蒜瓣放在石臼裏,適量放點鹽,反覆舂搗,一小會,就可以享受用愛喫的蒜泥了。再放少許醋、醬油、香油等調料,喫水餃佐以蒜泥,辣乎乎的,十分過癮。若放點鮮青辣椒與蒜一起,又是一種風味。”瞧,愛喫蒜泥的我,嘴裏泉出了清水,酸酸的,辣辣的,不絕如縷,鄉愁的饞蟲。農耕篇裏,他寫了農事一二三,塵封了的農具和編織。那些活,我的父輩都幹過,那些農具,我的祖祖輩輩都用過;那些編織,唉,作爲副業全家也偷偷摸摸或明目張膽地從事過。

最有趣的事是許先生在憶事篇中傾注的深情。最讓人難忘的

“毛人水怪事件”,三人成虎,駭人聽聞。駭人聽聞的“打蝗蟲的故事”,飛蝗騰達,驚世駭俗。“小腳娘”情真意切,拳拳之心。“矮哥趣事”人不走時,喝涼水也塞牙。不在此一一列舉。每一篇,許先生都是感情真摯,大善至哉!

老來憶往昔,青蔥眼前過。把酒話桑麻,人淡如菊花。許先生的文章是清澈的,淡遠的,純粹的,是瀰漫四季芳香,又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鄉村景緻,是坐看雲起時的超然,是心鶩八極的高古。老來多忘事,最憶是相思。人如其文,不染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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