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曲

唐玄宗開元年間,西涼州(今甘肅武威市)進獻了新編大麴《涼州》。素來愛好音樂的玄宗,便召諸王進宮,一同欣賞涼州大麴。演奏完畢,諸王紛紛向玄宗道賀,稱讚曲子如何如何精彩,只有玄宗的大哥、寧王李憲默默不語。玄宗轉頭問寧王的看法。寧王說:“此曲雖然優美,但臣聽說,一支樂曲從宮音開始,商音展開,在角、徵、羽各音之間完成。音樂都是以宮商音爲基礎形成的。但這首曲子的宮音分散而微弱,商音則雜亂而粗暴。臣還聽說,五音中,宮代表君王,商代表臣下。宮音不強盛,則君王勢力微弱。商音過強,則臣下有作亂犯上的徵兆。這種苗頭雖然隱藏在樂曲之中,卻會應驗在人事上。我擔心會有叛亂或者犯上的事情發生。這首曲子可能就是預兆。”玄宗聽了若有所思,後來果然發生了安史之亂。

這個故事出自唐代鄭綮所撰《開天傳信記》。西涼州進獻涼州大麴一事,許多史料都有記載,沒有疑義。可寧王居然從涼州大麴中聽出不祥之兆,就有點不可思議了。難道涼州大麴有什麼問題?

涼州詞

涼州位於河西走廊,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作爲通往西域的要塞,涼州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地,歌舞藝術十分盛行。唐代邊塞詩人岑參“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的詩句,便是這裏生動形象的寫照。歌舞之鄉的沃土,孕育出了涼州衆多精彩樂章。隋唐時期,隨着中原地區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各民族文化交流的機會大大增多,外來音樂在中原廣爲流傳。隋文帝時,來自西涼或具有涼州風格的樂舞統稱“國伎”,被列爲宮廷飲宴時提供娛樂欣賞的“七部樂”之一。隋煬帝時,“七部樂”擴充爲“九部樂”,其中的“國伎”被更名爲“西涼伎”。唐太宗時,“九部樂”又增至“十部樂”。“十部樂”中,除“清商樂”是漢族傳統音樂、“燕樂”是新作外,“西涼樂”等其餘八部都是來自少數民族或域外各民族的音樂。

不過,開元年間進獻的涼州大麴,與之前的“西涼樂”還是有所不同。涼州大麴並不是由“西涼樂”直接發展而來的,而是在涼州當地民間樂舞的基礎上重新創作的。大麴是唐代新形成的一種集器樂、舞蹈、歌曲於一體,含有多段結構的大型樂舞。大麴的結構非常龐大,一般包括散序、中序、破三個部分,少則20餘段,多則達50餘段。大麴的興起,是唐代音樂繁榮的一個重要標誌。

唐代樂舞

涼州大麴作爲唐代第一個高水準的歌舞大麴,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進行了大膽創新。或許正是這種創新,使得寧王從涼州大麴中聽出不祥之兆。因爲古代音樂以雅樂爲正統,而涼州大麴屬於燕樂。雅樂是指帝王朝賀、祭祀天地等大典所用的音樂,講究典雅純正,有嚴格的音律法則。比如古人把宮、商、角、徵、羽這“五音”,與周易中的“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建立了對應關係,認爲雅樂與周易學說是相通的。雅樂還與傳統禮節規範合稱爲“禮樂”,成爲了儒家文化中最基本的價值觀。而燕樂又稱宴樂,是指宮廷中飲宴時,提供娛樂欣賞的、藝術性很強的歌舞音樂。隋唐時期,燕樂大量吸收外來音樂,不斷創新,出現了欣欣向榮局面。當時的“七部樂”“九部樂”“十部樂”,都是指燕樂。但是,由於雅樂始終居於正統地位,燕樂的創新與發展難免受到排斥。寧王從涼州大麴中聽出不祥之兆,大約也是這種心理作祟。

寧王的這種心理,極有可能是受了西漢史學家司馬遷的不良影響。司馬遷在《史記·樂書》中,曾把“亡國之音”說得天花亂墜。他說:聲音的道理與政治是相通的。五音中,宮音代表皇帝,商音代表大臣,角音代表老百姓,徵音代表事情,羽音代表事物。如果這五音不亂,就不會有不和諧的音樂。如果宮音混亂,音樂就會變得散漫,這是由於國君驕橫。如果商音混亂,音樂就會顯得不諧調,這是因爲大臣腐敗。如果角音混亂,音樂就會流於憂愁,這是由於老百姓有怨憤。如果徵音混亂,音樂就會顯得很悲傷,這是由於勞役過多。如果羽音混亂,音樂就會變得傾危,這是由於財物缺乏。如果五音全部混亂,互相凌越,這就叫做過度放縱。這樣一來,離國家滅亡也就不遠了。

唐代樂舞

司馬遷還特地舉了兩個例子:一是春秋時期的鄭國和衛國的民間通俗音樂,過分放縱,是亂世之音;二是桑間濮上的靡靡之音,是亡國之音。關於“鄭衛之音”,最先看不順眼的人其實是孔子。春秋時期,由於鄭國的民間俗樂流行,曾令孔子十分厭惡。到了戰國時期,連一些君主都成了民間俗樂的愛好者。如魏文侯愛聽“鄭衛之音”;齊宣王只喜歡“世俗之樂”;秦國宮廷中,來自異國的“鄭衛之音”以及《韶虞》《武象》等樂曲也大受追捧。成語“禮崩樂壞”的“樂壞”,就是指民間俗樂衝擊了正統的雅樂,令衛道士們十分沮喪。關於“靡靡之音”,則是指男女幽會時唱的那些柔情蜜意的情歌,也就是我們現在的流行歌曲。連情歌也遭貶斥,實在有些過頭了。從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出,司馬遷對民間俗樂和外來音樂帶有很深的偏見。

不過,雖然寧王受了司馬遷的誤導,把涼州大麴的創新當成了不祥之兆,但思想開放的唐玄宗卻不以爲然,仍然將涼州大麴定爲了宮廷燕樂。涼州大麴傳開後,也受到了唐代社會各階層的喜愛。詩人杜牧“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閒人”的詩句,便是涼州大麴深入人心的見證。據說自唐玄宗開元年間至南宋數百年中,涼州大麴盛行不衰,並且由原來的單一宮調,逐漸豐富發展爲七個宮調曲。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和吸收,是唐代文化藝術繁榮昌盛的根本原因。作爲政治家,唐玄宗開創了輝煌的開元盛世。作爲音樂家,唐玄宗留下燦爛的藝術成就。這一切都源於唐玄宗的開放精神和博大胸襟。

值得一提的是,本文開頭的故事中說,後來發生的安史之亂,應驗了隱藏在涼州大麴中的預兆,其實是牽強附會。西涼州進獻涼州大麴,據考證是在開元六年(718年)。而安史之亂爆發是在天寶十四年(755年)。這兩個時間點相差了整整37年。這樣的預兆,實在過於荒唐,只能視爲無稽之談。(文/謝志東)

燕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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