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在這所高中做清潔工已經很多年了。

他清楚的記得這裏有幾個教室,因爲他打掃過每一個角落——

總共有130間教室,一個體育館,兩個更衣室,講堂,10個洗手間,6個辦公室,教師休息室,輔導員中心。

他最喜歡打掃小劇場。

在那,每天都有年輕的學生在排練歌舞劇,他看見一個最漂亮的金髮姑娘,失了神……

可當女學生不經意碰觸到他眼神時,一愣,笑容全失,滿臉鄙夷。

這種神態,老頭這輩子見過太多次了。

彷彿被閃電擊中,他才一下回到現實,怯怯低頭繼續拖地……

我想結束這一切

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

老頭無疑是孤獨的。

他一個人喫着甜膩的麥片草草飽腹,把碗丟進髒兮兮的洗手盆匆匆趕回學校上班,日復一日,從無變化。

幸而在深夜空蕩蕩的走道上,他總能看見舞臺劇上跳舞的年輕男女。

他們神采飛揚地跳躍着,老頭自顧自掃着地板。

動靜之間,孤獨更加明顯。

故事到這,戛然而止。

鏡頭轉身跑去描繪一對年輕情侶。

怪麼?

怪。

一個孤獨老頭和一對情侶並不是雙線敘述,而是在老頭出現了十幾分鍾後就被完全“清場”。

當你還在撓頭時,它又好像在攢一個更大的局……

這對年輕情侶,男孩叫傑克,女孩叫魯西。

這是魯西第一次跟着男友傑克驅車回家見父母。

感情好到談婚論嫁?

……其實他們才認識五週。

所以魯西不安之餘滿心抗拒,如題:

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好死不死,天公不作美,還下起了很兇的雪。

魯西的心情更糟糕了,她還有工作等着今晚趕回去完成呢。

傑克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問了起來。

魯西開始念一首自己寫的詩,委婉地表達不安:

幸好,很快他們就到了。

奇怪的是,傑克沒急着帶她進門,而是帶她來到了屋子旁邊的豬圈:

小時候這裏發生過一件童年陰影:

我爸有段時間很忙,很久後去豬圈一看,發現豬都靠在了圍欄一邊。

爲啥?原來另一側,躺着一隻死相難看的豬——

一拖開,身下都是密密麻麻蠕動的蛆……

原來這是一頭老年豬,它被活活咬死了!

聽完一頓恐怖故事,魯西還沒晃過神。

好在終於進屋了。

傑克體貼地遞給她一雙拖鞋(請記住這雙拖鞋)。

接着,爸媽出現了。

爸爸是粗人,總是說着不合時宜的段子。

媽媽一心想表達友好,但總是拙劣又尷尬。

她炫耀起傑克小時候的高光時刻:

傑克小小年紀就拿獎……

可又總是不經意透露出父母對孩子的真實看法:

你知道……他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幸好他肯堅持……

傑克顯然有點尷尬。

媽媽又換了個話題: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那時我就察覺到傑克想和我要電話,但他總是不來找我,所以我主動給他電話。我覺得這個男孩還挺可愛的。

—是啊,他是不太主動的。

得,又不太聰明又不主動。傑克沉默,氣氛再次變得有點尷尬。

跟着,媽媽問魯西職業:

畫家。

魯西拿出了手機,體貼地蹲在他們之間展示畫作。(劃重點:記住這些畫作)。

爸媽顯然沒看懂,但媽媽還是極力表現出欣賞,擠出笑容。

爲了活躍氣氛,魯西講了個笑話。

這次,終於大家同頻了,尷尬被打破。

但有個鏡頭非常弔詭。

作爲客人,魯西坐在椅子中間,張着嘴大笑,兩邊的爸媽也大笑,熱鬧歡樂。

鏡頭掃過大笑的爸爸、媽媽、傑克——

落到魯西時,笑聲突然停止。

兩側都看不見人,好像所有人瞬間消失。

只剩下魯西孤獨地坐在畫面中間,笑着笑着也突然停下。

像嘴巴突然進了一隻蒼蠅,滿臉疑惑。

等等,這個畫面……

不就是海報嗎?這一幕這麼重要嗎?在暗示什麼呢?

怪事又發生了。

傑克和父母都不見了。

魯西在房子裏尋找,闖進地下室,看見了一幅幅畫。

這不就是她剛剛在手機裏展示給傑克爸媽看的,自己創作的畫嗎?

接着,她在傑克臥室發現一本詩集……

這不就是她在車上百無聊賴給傑克朗誦的自創的詩嗎?

恐懼像螞蟻爬滿了魯西全身。

爲什麼自己腦海中的想法和創意傑克都能準確知道?

當她渾渾噩噩走回客廳時,發現了剛剛還風韻猶存的媽媽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傑克正一口一口喂她喫飯。

而剛剛飯桌上還冷不丁講黃色笑話的爸爸已經頭髮稀疏,記不清事。

手裏好心地拿着一件給魯西今晚換洗的睡衣,卻……

沾滿了綠黃色粘稠的痰。

再一晃神,爸爸不見了。

媽媽在牀上永遠的“睡着”了。

傑克哭着說她只是睡着了,居然沒有意識到死亡。

竟然帶着魯西驅車回城。

路上,一向溫柔的傑克突然像着魔一樣在暴雨天改道只爲買一杯冰淇凌:

想喫甜食。

暴雪天氣喫冰淇凌最爽了。

不顧魯西急切想回去而發脾氣,他去了。

這麼荒涼的地方會有雪糕店?

這樣暴雨的深夜還營業?

沒想到車頭一拐,還真有。

店員是兩個金髮美女,她們直勾勾地看着傑克,一直指着他竊竊私語。

這兩個金髮美女怎麼那麼像片頭老頭在學校話劇舞臺上的女主角啊?

還沒等你回神,終於又上路了。

號稱一定要喫一口甜食的傑克竟然一口沒碰,還執念地想立刻找個垃圾桶丟掉。

又拐彎:

這條路是去我以前學校的。

130間教室,一個體育館,兩個更衣室,講堂,10個洗手間,6個辦公室,教師休息室,輔導員中心。

去那裏丟吧。

魯西崩潰了:

你確定?我們就不能回家再丟掉嗎?

不能。神奇的是,學校也確實馬上就到了。

傑克下車丟冰淇凌,卻發現垃圾桶裏全裝滿了防止雪地結冰的鹽巴。

沒丟成,他又暴躁地朝高中跑去。

無奈,魯西只能跟進去。

打開垃圾桶一看。

纔不是傑克說的都是鹽巴。

而是一杯杯喫完的甜食包裝。

傑克爲什麼撒謊?

偌大的校園怎麼找傑克啊?

好在學校裏打掃衛生的老頭還沒走。

是的,片子到這裏。

年輕情侶和老頭兩條線才終於重合。

他發現了雙腳溼透瑟瑟發抖的魯西:

給你穿我的鞋子吧。

這舉動,不是和剛剛傑克的行爲一模一樣嗎?

魯西有點慌神。

老頭對魯西說了一句熟悉的話:

這裏有130間教室,一個體育館,兩個更衣室,講堂,10個洗手間,6個辦公室,教師休息室,輔導員中心。

還強調:

我剛剛沒有看見傑克。

今晚我只看見你了。

如果你留心那些細節:

謎底到這可以解開了。

無論是,老頭還是傑克,他們反射性對學校的介紹長這樣:

130間教室,一個體育館,兩個更衣室,講堂,10個洗手間,6個辦公室,教師休息室,輔導員中心。

發現沒?全是準確的功能性場所和場所數量。你會這樣介紹你的母校嗎?

更多的回憶,是裏頭髮生過的故事。

可爲什麼他們都這樣介紹學校?都體貼地給露西遞拖鞋?

爲什麼傑克可以洞悉魯西的創意,和她畫一樣的畫、念一樣的詩呢?

巧合?

不。

到這我們該說說這部片的導演查理·考夫曼了。

他是金·凱瑞和凱特·溫絲萊主演的《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的編劇,該片獲得第77屆奧斯卡金像獎的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

《紐約提喻法》入圍第61屆戛納,他是導演。

自編自導的動畫奇幻電影《失常》入圍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查理·考夫曼的故事總是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

一開始看上去很怪,甚至有點神經質。

但看完又覺得後勁賊足。

就像這部片,最後謎底揭曉——

這對情侶是孤獨的老頭幻想出來的。

傑克是他幻想中,更年輕、更成功的另一版本的自己。

對老頭來說,他對學校的熟悉不是因爲他在這裏讀過書,而是一天天枯燥的打掃工作,讓他生生記住了學校裏的每個一角落。

感情成分少,更不要說故事了。

而這種現實和幻想的對照,在全片中同樣給你埋了很多給你解密的彩蛋,幫你從老頭的幻想中勾勒出老頭完整的一生:

像魯西對照着他的感情。

魯西是他曾經帶回家卻對他上不了檯面的父母厭惡,只想“趕緊結束這一切,儘快回家”的女朋友們的縮影。

魯西身上彙集了開頭舞臺劇中對他滿臉鄙夷的女學生、雪地上雪糕店中對他竊竊私語、譏笑他的漂亮女店員……

她們都看不起他。

即使他是那樣卑微地、體貼地給她們遞拖鞋,卻始終留不住她的心。

老頭一個人,要有多孤單。

纔會幻想出一個女孩和年輕版的自己談戀愛。

而這過程並不甜蜜。

女孩全程腦子裏都是:

逃。

所以片名才叫: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這其中,是他一輩子沒有實現的,對異性的渴望。

組成了生命中深深的遺憾。

而幻想中的父母也對照着他貧窮潦倒、缺少溝通的原生家庭。

最明顯的一個細節是。

媽媽只會斷強調自己是個普通孩子,不夠聰明,也不主動。

卻沒有能力培養他,對他唯一愛的表達就是給他做甜食。

所以一方面,他和女友魯西們一樣,潛意識裏嫌棄自己的出生低微,說話做事總是不合時宜的父母。

他們從來不能真的理解他,幫助他。

這讓他沮喪,也在這種失敗的家庭關係中,在年輕時,就早早感受到了無助和孤獨。

而一方面,在父母死後。

他又忍不住想念他唯一品嚐過的溫暖:

媽媽的甜食。

所以他一孤單就喫甜食。

這就是爲什麼傑克表現得那麼喜歡喫甜食,而學校垃圾桶裏也塞滿了甜食包裝袋。

那些包裝袋,不就是老頭在現實中,一孤單就喫掉的甜食嗎?

滿滿一車,他得一個人孤單多久了呢?

漫長的歲月裏,老頭第一次和幻想打照面。

今晚有什麼特別以至於幻想都成真了?

沒想出所以然,工作結束,他照常準備開車回家。

突然,他感受到身體有強烈的不適。

熱,好熱。

他開始瘋狂脫衣服。

暈眩中,他看見前擋風玻璃上出現了童年裏那隻恐怖的、被蛆咬死的豬。

突然!那隻豬掙扎着起身,朝他跑來。

砰!鏡頭一轉,滿屏溫馨:

年老的傑克不是什麼清潔工人,他事業有成,拿到大獎,臺下全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人:

還健在的健康爸媽。

還沒急着離開的魯西。

他欣賞的舞臺劇中的女主角、冰淇凌店裏好看的女店員也在場。

重點是,他們都爲他驕傲。

他哭着感受這一刻的幸福……

等等,一個不聰明的普通人碌碌無爲一生,最終孤獨落魄。

最後他通過幻想終於實現了幸福?

再看這片的另一幅海報:

女主魯西被雪掩埋了。

是的,雪。

全片都在下暴雪。

而埋呢?

鏡頭一轉,老人所在車已經被埋進了皚皚大雪裏。

他赤身裸體在車裏——

和他小時候最恐懼的那隻豬一樣:

死。了。

是的。

那頭被孤立在圍欄一邊,孤獨死去的豬,曾經在他小小的心靈上埋下恐懼的種子。

他窮盡一生, 都想擺脫童年裏那樣殘忍的一幕。

卻最終活成了他曾經最恐懼的樣子。

你仔細看場景中的人臉不難發現。

皺紋,故意畫得那麼拙劣又粗糙……

是的,那是老人最後和自己玩的遊戲。

遊戲名字就叫做“美夢成真”。

他臨死前那輝煌又幸福的一刻,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中女孩臨死前在火柴光中看見外婆和烤鴨般溫暖……卻又冰涼。

到這你會突然明白“我想結束這一切”不是魯西的臺詞。

而是老頭的臺詞。

孤獨了一輩子的老頭早就想盡快結束他孤獨的、淒涼、無聊的真實一生。

短暫的溫暖和榮光多好。

雖然那一切都是假的。

可也只有在幻想裏,他纔不會一無所獲、赤裸一人、毫無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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