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起

NetFlix出品的查理·考夫曼新作《我想結束這一切》,改編自加拿大作家伊恩·裏德的同名小說。這部小說以愛情開場,近中段畫風急轉,情節越來越迷離詭異,似乎變成了一部恐怖驚悚小說,直到最後一章,才揭示出故事的真相:這是一個有着嚴重精神分裂症的自殺老人寫在筆記本上的一個故事,虛構了一個女子跟男友(年輕時的自己)回鄉探望父母的一段旅程。

《我想結束這一切》(2020)

這個讀到百分之八十依然一頭霧水的故事,讓我想到美國作家霍桑的一則寫作筆記,可以說是心智遊戲電影某種隱祕的文學先驅:「一個人寫短篇小說,發現情節的展開違反了他的原意;主人公沒有按照他的意圖行事,他始料不及的事出現了,他企圖避免的災難性結局逐漸接近。那篇小說預先展示了他的遭遇,他就是主人公之一。」

在電影《我想結束這一切》中,幻想世界(虛構世界)與真實世界匯合交織在一起,敘述詭計使觀衆陷入心靈和眼睛的圈套,在莫名其妙不合情理的細節中迷失。女主角跟隨男主角的回鄉之旅,不再是老人虛構的、只發生在紙上的故事,而更像是精神分裂者在瀕死前的一次幻覺/分裂的內心現實。

當心智遊戲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爲當代一種全新的類型/亞類型時,理解《我想結束這一切》不再成爲一個難題,尤其對看過《搏擊俱樂部》或《穆赫蘭道》的觀衆而言,似乎可以輕鬆猜測出故事的真相。

謎面即謎底——一個智力小遊戲

《我想結束這一切》調動心智遊戲電影常用的那些錯綜複雜的敘事技巧,來建構一個撲朔迷離的心靈與意識的迷宮。不可靠的敘述者、多重混亂的時間線、不同尋常的視角、未被標記的閃回、敘事焦點與視點的轉換等。這些手法不斷的製造出層層的謎團,讓觀衆迷失在故事中。

開場是第一人稱的女性敘述者的一段旁白,觀衆想當然會將這個女性當作影片的主角,並以爲「我想結束這一切」是一個想要結束戀愛關係的女性的內心獨白。這是本片製造的第一個敘事陷阱。

旅程中,在女主角露西與男主角傑克的聊天中,幾次毫無預兆、毫無邏輯地插入一個老年校工日常工作與生活的碎片化片段。

在那次尷尬的探望中,傑克父母的年齡,在青年、中年與老年之間來回變化。時間的線性被徹底打亂。

女主角露西不斷接到一個叫做Lucy/Louisa的人(她自己的名字)的電話,當她終於接通電話,電話中是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喃喃自語說着一些無邏輯的話。

女主角的名字開始是Lucy,在男主角傑克口中偶爾又變成Louisa、Lucia、Ames,甚至是片中片裏那個女侍應生的名字Yvonne。她的身份、職業/專業也不停變化,一會是神經學學生、一會兒研究量子物理學,一會兒又變成了畫家、老年問題研究者、服務員。

結尾,在空曠的學校中,尋找消失男主角傑克的女主角,也如退場一般不再出現,敘事焦點轉變到老人身上。

考夫曼借用並融合了幾種類型,愛情、公路、家庭、驚悚,又徹徹底底的解構和顛覆了這些類型元素。開頭甜蜜溫馨的愛情故事,在到達傑克老家後,似乎轉變爲《逃出絕命鎮》的詭異氛圍,卻出乎意料地並未發生任何可怕的事件。然後是暴風雪中的返程,似乎又變成一次危險旅程,直到男主角女主角都突然消失了,只剩下那個老年校工。

故事輪廓在結尾也終於變得清晰:一個孤獨的老年校工,在精神分裂中,虛構了一個關於自己的理想敘事,一個聰明、善解人意的女友,陪他展開一次回家的旅程。

這個女主角,似乎是傑克的理想化身,既是傑克理想中的愛人,也是傑克理想中的自己。她的名字來自傑克最喜歡的一首華茲華斯的《頌詩》,女孩的形象來自多年前傑克在酒吧想搭訕卻始終沒有勇氣的一位姑娘。女孩的種種專業/職業,來自傑克理想中的那些職業,神經學、物理學、繪畫、詩歌、電影、社會學(老年問題),但在傑克平淡的一生中,這些理想無一達成。

那些莫名其妙、不合邏輯的古怪情節,在敘事進程中,一直在阻礙觀衆理解故事。但當結尾謎底揭曉,這些詭異的情節,卻都變成了故事成立的理由。一個精神分裂者,投射自身的情感、願望、理想,精神分裂出的一個幻想世界,必然是一個與他的人生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世界。

可以說,創作者在一面編織謎題,一面給出謎題的線索。很多情節,第一次觀看時只覺得離奇詭異,但揭曉真相後,這些情節就變成了對於這個世界是幻想/虛構的一種提示。

幾次插入的老年校工傑克生活,提示觀衆,這個故事是屬於他的故事(回憶或幻想)。年齡不斷變化的父母,是傑克一生的回憶被凝縮在這一次幻想旅程中。女主角變化的名字、職業、外貌,更提示我們,這個人物不過是傑克將他的理想投射爲一個虛構人物。

各種奇怪的情節,一直在提示觀衆,這個女孩露西就是傑克。比如露西把照片上的小杰克指認爲童年的自己;露西接通名字是露西的來電後,電話中是老年校工的自語;地下室的畫作和洗衣機中的衣服,種種線索都指向露西就是老年校工這一事實。

在這個孤獨悲傷的獨角戲中,重重障礙不過是重重線索,謎面就是謎底。

因爲,這個孤獨的人只有他自己,這些愛情故事、這些甜蜜的對話、尷尬的爭吵、都由他虛構,是他內心劇場上演的一出獨角戲,所有主角都是他自己。

心智遊戲電影,其中一類就是有精神問題的敘述者,因智能障礙和精神病,通過自己的感覺來描述世界,所以人物所講述的與事實大相徑庭。這也是本片的核心敘事策略。

半部佳作——喪失餘味的結尾

不同於小說中那個灰暗殘酷的自我了斷的結局,電影《我想結束這一切》的結尾相對明亮溫暖,是一個想象性的結局。

小說中,精神分裂出的主體露西,漸漸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知道她是被幻想出來的人物,她也知道主角(老年傑克)接下來要做什麼了——我想結束這一切。而結束的唯一方式只有死亡,傑克終於用衣架殺死了自己。他不用再忍受這個世界的冷漠、不用再那麼無所適從了。

電影則有着一個帶有強烈戲劇性、盛大的、隆重的、幾乎完美的幻想人生終局。主角傑克取得成功、獲得認可與愛。這在情感邏輯上無比自洽、但在美學上卻又極度分裂。

那些在現實中未曾實現的夢想,在想象中一一實現——男主角獲得了諾貝爾獎。那些他一直熱愛但沒有勇氣追逐的興趣,在虛擬的舞臺上一一達成——他演唱了他最喜愛的一部音樂劇《俄克拉荷馬》中的歌曲。那段迷人的雙人舞,是他過往對愛情的憧憬與失望。

那些在現實中無視他、嘲笑他、甚至從不看他一眼的人們,現在都坐在臺下(導演在採訪中說臺下的演員都是這部電影中的羣衆演員,也就是傑克生活中的所有人),全神貫注地關注他,一起爲他鼓掌,包括那個他一面之交永生難忘的姑娘。

這個平凡到透明、內向到孤絕的男人,以世俗的眼光看,似乎泯然衆生,沒有任何值得被記住的閃光點,似乎他的生命未曾活過。然而,在他敏感細膩的內心世界中,生命如此豐富,那些深刻的書籍、美妙的音樂、迷人的風景,時時刻刻都在與他的生命發生無聲的共鳴。

這個改編結尾,其表層看似在情感邏輯上無法更加自洽和圓滿了。然而,作爲對一部喪到致鬱的失敗者電影的再平衡,NetFlix選擇這樣一種帶有表面情感慰藉的假定性結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即便這種選擇最終可能嚴重損害作品本身的美學價值。

從影片主題來看,這個結尾在形式上是極度割裂的。主角平凡、孤獨、內向,忍受着生活的痛苦卻無能爲力,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一個契訶夫式或卡佛式的失敗者。

但創作者卻設計了一個顯而易見是想象中的、明亮的、阿Q式的幻想結尾,其表層是對現實的消解與情感撫慰,但其內層卻是試圖用虛構的光鮮華麗,來進一步反襯現實的悲苦悽慘。然而,這個改編結尾很大程度上擠壓了觀衆的想象和參與空間,不僅使影片失去了留白的「餘味」,也在一定程度上抹殺了這個人物存在的價值。

從美學風格來看,這個超現實的舞臺劇結尾也是不和諧的。全片冷峻的現實主義敘事風格、複雜細膩的對話、偏冷色調的影像風格,雖然有一些表現主義的元素混雜其中,但整體是符合人物孤絕的內心世界的。但在那個結尾中的熱烈、激動、得償所願的心滿意足,觀感上似乎消解了這個人物孤獨寂寞的一生,也改變了影片的情感調性。其舞臺劇形式的裝飾性與戲劇性,也打破了影片的美學同一性。

這個改編結尾,拉開了這部電影與兩部偉大的精神分裂電影《穆赫蘭道》《搏擊俱樂部》的距離。

《穆赫蘭道》(2001)

這一敘事模式,更早的還有《鷹溪橋上》(La Rivière du hibou,1962)或者《靈魂狂歡節》(1962),講述瀕死之際的人,在幻覺中建構了一個意識世界,似乎生活可以重新開始、還有希望。這類幻想故事更早的先驅則是博爾赫斯的《南方》。

《靈魂狂歡節》(1962)

思想與記憶、現實與幻想、真實與虛構,是查理·考夫曼的一貫主題。《成爲約翰·馬爾科維奇》中,通過一棟大廈中詭異的七層半,現實與潛意識被一條通道連接在一起。

《成爲約翰·馬爾科維奇》(1999)

《改編劇本》中,真實與虛構模糊了邊界,戲裏戲外的人生亦真亦幻。

《改編劇本》(2002)

《紐約提喻法》更是將漫長人生與廣闊世界,微縮在一座如城市般的大劇院中。這部高度智性晦澀的作品,融合了藝術的自反性與存在主義的虛無感,同時瀰漫着一種絕望的情緒。

《紐約提喻法》(2008)

《我想結束這一切》,延續了考夫曼筆下那種孤絕、內向、沉迷於幻想的失敗者主題。這一次,這個失敗者如此內向羞澀,甚至沒有勇氣成爲一部電影的主角,因此分裂/虛構了一個自己的替身,而年邁衰弱的他,卻悄悄的躲在故事的背景處,像旁觀者一樣,看着自己一生的悲劇,在絕望中,跟着那頭蹣跚垂死的豬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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