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上將、臺灣的郝柏村若是能多活四五天,就會見證爲紀念新冠疫情而設的又一次國家哀悼日,而同齡人殷福生見證的歷史就遠沒這麼長久。五四運動爆發的時候,殷福生還要再過七個月纔會出生。他的父親殷子平是湖北團風縣的一名農村傳教士,所以殷福生從小在福音堂中長大。

伯父殷子衡帶他到省城武昌讀初中,但殷福生任性、偏科又桀驁不馴 ,終於被伯父父親強迫輟學,到武昌冠生園食品店作學徒。此時的殷福生已經迷上了邏輯學,他手裏抓的是麪粉,腦子裏想的卻是三段論。八個月後他不堪忍受,逃回老家重新復學。他直接給邏輯學家金嶽霖寫信,在其指導之下,高中二年級時就出版了一部40萬字的譯著《邏輯基本》。高中畢業後,他進入西南聯大哲學系正式師從金嶽霖。

1944年,已讀研究生的殷海光在蔣介石的號召下投筆從戎的,但八個月後因不能適應軍隊生活,他回到了重慶。之後投身媒體,筆名殷海光。

殷海光本來被《中央日報》聘爲主筆,但當林彪的四野在東北土地上大獲全勝之際,他卻發表《趕快收拾人心》的社論,強烈抨擊權貴及國民黨的內政外政,從此便不受待見。雖然之後去臺,但他又聲稱跟隨蔣介石遷臺的軍政人員爲“政治垃圾”,終於只能離開中央日報這樣的喉舌單位,去臺灣大學教邏輯,同時跟胡適和雷震一起創辦《自由中國》。

之後雷震入獄、刊物停辦,殷海光大部分作品也被禁。哈佛請他去,蔣介石不准他離境;寫《通向奴役之路》的哈耶克到臺灣來,也不準殷海光去會見。在生活起居受監視的身心雙重摺磨下,殷海光得了胃癌,1969年即去世。

他的學生李敖感嘆:

“不能征服你的敵人,就要比你的敵人晚死。蔣介石活了八十九歲,殷海光只活了四十九歲,真的很可憐啊。”

殷海光當年從軍時,曾與同盟會元老夏聲之子夏君賢結爲摯友。殷海光到夏家作客,被夏君賢的妹妹夏君璐一見傾心。夏君璐執意要嫁,閱歷深厚的父親夏聲勸她:“殷海光性子孤僻,憤世嫉俗,這樣的人,活不長久。”最後殷海光去世時,妻子夏君璐只有41歲。

殷海光去世前半年,他的團風同鄉林彪剛剛被作爲國家接班人被寫進黨章,聲勢如日中天。

五四運動爆發的時候,戴乃迭已經滿了百日。她的父母都是英國傳教士,二十世紀初就來到中國傳教,父親戴樂仁更是燕京大學的首任經濟系主任。

戴乃迭在出生地北京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戴家不但在抽屜衚衕有一座小四合院,在北戴河海濱還有棟度假別墅,而北京的廟會、花燈、風箏甚至擦肩而過的路人魯迅,都給戴乃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隨着北京城裏的大兵逐漸多起來,戴乃迭7歲時被帶回了英國讀書。

1937年,考入牛津大學攻讀法國文學的戴乃迭,在中國協會的活動上結識了協會主席、中國留學生楊憲益。

楊憲益出身名門,曾祖做過漕運總督這樣的大官,父親楊毓璋是深受袁世凱賞識的天津中國銀行行長。作爲唯一的獨子,楊憲益從小就穿着袁世凱贈送的清廷黃馬褂。他來牛津是研究古希臘文學,同期的留學生裏還有錢鍾書和楊絳。

對於戴乃迭的示愛,楊憲益一開始是拒絕的,他說你這樣的姑娘,本來應該是像搖籃曲描述的那樣,坐在墊子上縫針線、喫草莓、喫糖、喝牛奶。戴乃迭的母親、在中國生活近三十年的賽琳娜更堅決反對,她說:

“如果你同一個中國人結婚,你會後悔的,你們的婚姻維持不了四年……如果你們有了孩子,他們也許會自殺的。”

對中國的嚮往超過了對預言的恐懼。1940年,戴乃迭與楊憲益訂婚,然後一起回到中國。草莓和牛奶沒有了,換成了茅屋、油燈、便桶和手搖的井水——但戴乃迭安之若素。楊憲益的志向本來是歷史,爲了戴乃迭,他轉而一起搞起了翻譯。蔣介石敗退時給他們留下兩張赴臺的機票,兩人也不考慮。

留在大陸的戴乃迭與楊憲益一起,把《魯迅選集》翻成了英文,但外國人的身份讓她在特殊時期麻煩不斷。1968年4月,楊憲益被捕,半小時後戴乃迭也被帶走。兩人關在京郊的同一所監獄,卻不能相見。

四年後兩人重見天日,愛子楊燁已經因爲承受不住周圍的壓力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拒絕承認楊憲益是他的父親,只說英語,而且一心要回他的祖國英國。

但回了英國,病情也沒有起色。1979年,精神崩潰的楊燁在英國的姨媽家中自焚。從那之後,戴乃迭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1989年後她患上老年癡呆症,許多人都不認識了,有時卻會突然跪倒在地,用母語仰天長問:“我的兒子在哪裏?”

1999年,戴乃迭去世。她生前曾開玩笑地表示,“我愛的不是楊憲益,我愛的是中國的傳統文化。”楊憲益爲亡妻作了一首詩: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跟戴乃迭一樣,同齡人範瑾也是生於1919年、也是1968年入獄、也有一個精神分裂的子女死於自戕。

範瑾原名許勉文,是魯迅的紹興同鄉,叔祖許壽裳更是魯迅的終生至交好友,舅父范文瀾是著名歷史學家。抗戰爆發後,一腔熱血的許勉文投身延安,從此改名範瑾。1939年,二十歲的她即已任《冀中導報》社長和編委會主任,並與同樣投身革命的青年俞啓威成婚。婚後育有三子兩女:三子是俞強聲、俞敏聲和俞正聲,兩女是俞慧聲和俞慈聲。

俞啓威也和楊憲益一樣出身名門:爺爺俞明震,是魯迅在《瑣記》中感懷的送他去日本留學的“恩師”;表叔陳寅恪,是二十世紀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學者;堂叔俞大維,曾任民國國防部部長和交通部部長……出身不凡的俞啓威舉止也不凡,20歲在山東大學讀書時就與18歲的大學圖書館管理員李雲鶴同居,並作了她的入黨介紹人。

兩人後來分手,卻都沒有想到後來會在延安重逢。當改名黃敬的俞啓威與範瑾成婚時,李雲鶴已經嫁給了延安的最高領導人,並改名江青。

青年時代的一番糾葛,給範瑾一家帶來了之後的不幸。1968年,範瑾入獄。楊燁去英國的1975年,範瑾出獄,但其子回憶“出來之後我就感覺她精神上不正常了,老有被迫害的感覺。”即便如此,因爲三個兒子的事業都一路走高,範瑾的日子也是越過越好。

2009年1月4日,範瑾去世,享年90歲。前任最高領導親自前往八寶山送別,時任最高領導敬送了花圈。

孫幹卿與戴乃迭都生於1919年1月19日,忌日卻只比範瑾晚一天:2019年1月5日。跟系出名門的同齡人不同,孫幹卿是普通的山東淄博人。

1937年,孫幹卿在濟南準備參加省立中學的考試,日本飛機灑下傳單揚言要炸平濟南,孫幹卿自此投筆從戎。抗戰勝利後,孫幹卿所在的山東縱隊第七師被派往東北,從此成爲林彪麾下的戰士。在經歷四平保衛戰、遼瀋戰役和平津戰役之後,孫幹卿率領的前衛團,成爲渡江戰役中第一支過江的部隊。

1956年,孫幹卿調任廣州軍區炮兵司令員。他堅持要求到炮校學習,否則寧可不當。經過半年的速成訓練,成爲半個炮兵專家的孫幹卿回到部隊,開始參加炮擊金門的戰役。1961年,他晉升爲開國少將。1984年,臨近離休的孫幹卿還親自指揮了前線的老山炮戰。

孫幹卿在炮擊金門時,同齡人郝柏村正是被攻打的對象,他是更正規的炮兵出身。

郝柏村19歲時,在陸軍炮兵第七旅中與日軍血戰,之後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北作戰。當孫幹卿的部隊一路摧枯拉朽向南挺進時,郝柏村的部隊終於節節敗退到了臺灣。1958年當孫幹卿炮擊金門時,郝柏村正是戍守小金門的少將師長。

郝柏村後來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一級上將,並在蔣經國逝世後以參謀總長的身份出來發表講話穩定人心。郝柏村是“一箇中國”政策最堅定的支持者,曾經在答覆陳水扁質詢時表示:“任何情況,都不能走臺獨這條路。”

將軍百戰死,但孫幹卿和郝柏村都是幸運兒,最終都成了百歲將軍。2020年3月30日,郝柏村因病去世,生於1919的同齡人,沒幾個有他長壽。

歲數長,總會活久見。戴乃迭見證了1976年周恩來去世、毛澤東去世和1997年鄧小平去世三次國家哀悼日,範瑾比她多見證了2008年汶川地震國家哀悼日,孫幹卿比範瑾多見證了2010年玉樹地震和舟曲泥石流的兩次國家哀悼日,郝柏村遺憾的是終於沒有能多活四五天。

前幾次的全國哀悼日都爲領導人逝世而設立,後來卻都爲在重大災難中罹難的普通民衆所設。名人們的遭際各不相同,而無數不知名的、在時代沉浮中看似無聲無息的普通人,卻未必沒有一樣的悲歡。

殷海光逝後兩年,他的團風同鄉林彪也死在了蒙古。但林彪的第一任妻子、跟殷海光戴乃迭範瑾孫幹卿郝柏村們一樣生於1919年的張梅,至今仍然沒有離世的消息。

她既是名人又是普通人,她將在中國某個角落,以經歷百年滄桑的雙眼,見證舉國上下爲新冠罹難者默哀。

更沒有人知道她在剩下的日子裏,還將見證怎樣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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