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秦明》裏，邏輯縝密、無所不能又時刻西裝筆挺的男主角秦明，曾經引起了外界對法醫形象的第一次集體認知。

真正的法醫工作是什麼樣子的？我們與一位從業8年的法醫聊了聊他這麼多年見過的死亡故事。

以下是法醫範子的自述。

《法醫秦明》裏對於法醫的刻畫，還是有點誇張的，它把很多人的工作內容都集中在了法醫身上，比如現場痕跡檢驗其實是痕檢人員的工作，破案的關鍵也有點太集中在法醫身上了。

我們這個崗位，不光是跟死人打交道，也要跟活人打交道。除了屍體鑑定，打架鬥毆我們也要做傷情鑑定。單從屍體來看的話，我一年大概要鑑定七八十具屍體，其中解剖的能有二三十具吧。

在接觸的死亡案件中，絕大多數都是正常死亡，謀殺畢竟還是少數。

2016年發生的1·5銀川公交車縱火案，我是在現場的。一個小包工頭承包了政府的拆遷安置工程，僱了一些工人幹活，但是因爲跟其他的分包商產生了債務糾紛，導致他沒錢給工人付工資，報警求助也沒解決。

這個包工頭就心理扭曲了，提了汽油到公交車上面，汽油一點，把公交車燒了。那是我見過的唯一一次羣體死亡事件。

當時公交車上大概40來號人，燒傷的有一二十個人，燒死了17個。這真的是正兒八經的謀殺。

一開始肯定是震撼了，從來沒見過，有的人幹一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場景，太慘烈了。然後就得幹活呀，要完成工作。

我們雖然是法醫，但首先充當的是搬屍體的角色。在公交車出口那裏，屍體一個摞一個，能想象到當時着火了之後大家都拼命往出口擠，出現踩踏擠壓了。

每個屍體都要拍照固定，拍一個往外搬一個，還要給屍體做標記，1號屍體2號屍體3號屍體……標記完取人體組織讓其他部門做DNA鑑定，因爲都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了，要做身份識別。

把屍體從車上抬下來，殯儀館的擔架在下面等着，屍布一裹，帶走。後續我們要去殯儀館看這些死者，要描述他們的死傷情況。

忙了整整一天，那之後好長時間大家心情都比較壓抑。

今年年初，有個村子的河邊發現了一具女性屍體。現場有足跡，犯罪嫌疑人踩出來的鞋印子。屍體附近大概100多米有一塊石頭，石頭上有血跡，檢驗屍體後發現，死者就是被鈍器打擊致死，重度顱腦損傷。

後來我們分析這個女性的人際關係。她丈夫在外地打工，她自己不太檢點，在同村有個情人，她跟這個情人前兩天還在樹林附近見過面。

死者的內褲上有精斑，分析後發現不是她情人的，她丈夫又有不在場證明，所以就把這兩個人都排除了。

我們就分析這個精斑很可能就是嫌疑人的，而且應該就是他們村子裏的人，因爲這地方太偏僻了，當時又是疫情期間，封村封路，應該不會是外地人跑到那邊去作案。

偵查員就在這個村子裏排查，排查過程中就發現有一個男人不見了，這肯定就是高度懷疑的對象。我們十幾個人去他家裏搜查，他爹媽說兒子前兩天剛離家出走，走之前還換了一身衣服。

嫌疑人應該是揮動着石頭去砸了受害人的頭部，會有血濺到衣服上，所以他把作案時穿的衣服藏起來或者是扔掉銷燬了。我們還找到一雙鞋，鞋幫上有血點子，與現場的腳印子做了對比之後，發現就是這雙鞋。

後來我又找到了一件秋衣，這個秋衣右邊的袖口上血跡更多。我們就把鞋子和秋衣上的血跡都做了DNA鑑定。

還在炕裏發現了一些灰燼，還有個沒燒掉的金屬釦子。他把作案時穿的外套和褲子扔到炕裏燒了。又找到了他另外一件衝鋒衣外套，一對比，釦子是一樣的，應該是同款的外套，他其實是一個美團的外賣小哥。

後來DNA做出來確定就是這個人。但是他在外地畏罪自殺了。事發後他太害怕，不知道想了什麼辦法搞了個車去了另外一個市，他老家也在那個市裏。想不開，喝農藥跳樓了。

所以作案人的動機就沒辦法搞清楚了，我們只能猜測。聽他爸媽講，他們兒子比較內向孤僻，40歲左右了還是單身。相當於是單身大齡男青年，又碰到一個不太檢點的女性，是不是覺得其他男的都可以搞一下，我也想釋放一下慾望。

長期的性格孤僻，又比較壓抑，可能心理上就會變態，發生一些過激行爲。

還有一個案件也是今年年初發生的。

有對年輕的夫妻倆，女的掙錢多，男的掙錢少。這個男的就問他老婆要了一筆錢做生意，但是疫情期間生意也不好做，兩個人就經常吵架，所以主要問題就是錢導致的家庭不和睦，妻子就動了殺心。

她就想辦法，怎麼能把老公殺死還能讓人覺得他是意外或者自殺？她在網上搜各種方法，現在網上流行一種燒炭自殺的，說白了就是一氧化碳中毒，跟煤氣中毒是一個原理，把房子門窗都關閉之後，弄兩個金屬盆，弄一批碳點着，喝點酒躺着睡覺，順勢人就過去了。

這個妻子先是打算用安眠藥讓她老公睡過去，但是好幾次都沒得逞，她老公沒睡着。後來她應該是學到了炭盆自殺的方式，就搞了一大堆撲爾敏那種抗過敏的藥，放到酒裏，然後她老公就睡過去了。

等她老公睡了之後，她就點了木炭，把門窗一關。第二天早上纔過來，然後報警，說自己老公不行了。當時現場看了之後沒有他殺的跡象，也沒有外傷暴力，就是一氧化碳中毒，所以我們一開始都把它當自殺來處理了。

但是後來我們接觸死者的這個妻子，發現她出奇的淡定，整個過程她解答得特別詳細，包括昨天晚上幹什麼了等等這些信息。我們就覺得不對勁，有點可疑。你想想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可能就痛哭流涕了，但是她沒有任何悲傷的情緒。

再聰明的嫌疑人或者殺人犯，都是會露出點馬腳的，只要你足夠仔細地觀察。

後來我們又詢問這個女性，還搜查了她的手機，發現了她搜索殺人方式的那些瀏覽記錄，她就和盤托出了。

成了刑事案件之後，按照規定就要對屍體進行解剖了。抽血化驗，一氧化碳中毒死亡，還發現了氯苯那敏的成分，沒有達到致死量，就是爲了讓死者睡着，後面一氧化碳中毒也能更穩妥。

我幹這行一開始是因爲感興趣，帶着好奇，肯定也有點恐懼，後期隨着工作的深入，工作程序步入正軌了，就不覺得有多恐怖了，看到屍體後只想搞清楚死者的死亡方式和死亡原因。

但是有時候還是會害怕。

我有一次解剖了兩具屍體，天黑了，殯儀館也沒人。然後我去上衛生間，衛生間是在太平間和火化間中間的位置。

一開始對裏邊的佈局也不瞭解，就摸着黑去，也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就摸摸摸到一個衛生間的門，門一開，還沒摸到燈的開關呢，結果咣噹一聲門就自動在身後關上了，燈緊接着也亮了。

很深刻地嚇了一跳哈哈，那次是真的挺害怕的。那個衛生間，是個自動門。你一推門進去，它就自動關上，燈也是聲控的。

風險也有很多。

你就說那個縱火案，公交車都燒天然氣，那次我們上去抬屍體，一開始緊緊張張的，後來抬完了我們就又上去看一看，找一些殘留物，我看到一個應該是起火點的地方，燒得最厲害，把地板都燒通了，我就好奇往下看，結果4個大的天然氣罐在底下放着。這東西萬一有個明火，基本就炸了。後來想想是真的後怕。

所以我們也反思了，作爲一個刑警技術人員開發現場的時候，首先應該排除危險因素，比如爆炸、中毒什麼的。

還有一個重大的生產責任事故，是一個工廠的坑道，管道里面的沼氣泄露了。沼氣的主要成分就是甲烷，密度比空氣大，沉積在了坑道里。

有工人沒有任何防護設施下去施工，下去就中毒死裏面了。外面的人就進去想看看怎麼回事，就一個接一個下去。

我到的時候已經死了6個人了，第7個人下去之後不舒服就爬出來了。

像這種現場我要去的話，肯定要先讓消防人員把裏面的甲烷排出來，下去也要戴防毒面具。

或者屍體有傳染病，艾滋病、梅毒等疾病，解剖的時候萬一不小心血濺到眼睛裏，那肯定就感染了。所以其實風險很多，說不清，太多了。

影視劇中說法醫是讓死者開口說話，我覺得這個職位還是比較神聖的。所謂的讓死者說話，說白了就是還死者清白，不能讓死者蒙冤，也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還是要有正義的心吧。有時候確實有點害怕，但是想一想你乾的是爲民除害的事情，是相當正義的事情，所以我們不信鬼，有鬼都繞着我們走。

都說人性本善麼，其實人心太複雜了。

拋開過失殺人不說，有的罪犯是被社會種種不公平逼迫得心理扭曲報復社會。也有的就是從小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好喫懶做又盡幹歪門邪道的事情，最後會因爲幾十塊幾百塊把人殺了，這種人我覺得應該回爐重造。

作爲法醫，我們在鑑定過程中不能也不會摻雜太多個人情緒，不管死者是因爲什麼原因被殺害，只有法律才能剝奪人生存的權利，相反，殺人犯殺了人，就應該受到制裁。

我們最近有個案子，9歲多的小男孩和3歲半的小女孩在小區裏面玩，結果男孩把女孩按在水坑裏活活淹死了，監控看得清清楚楚。

警察問這個小男孩爲什麼殺人，他說，她之前打了我一下，我就想把她弄死！

這個案子真的讓人震撼，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感覺這個男孩被惡魔附體了。

見過太多死亡之後，我就對人生看得比較開，有些東西得不到就不必強求，不能患得患失，努力開心地過好每一天，善待自己，也善待身邊的人和事。

因爲人有時候真的特別脆弱，一下子就沒了。

我記得有個人喝了酒跟別人起了爭執，被人在胳膊上劃了一刀，你想想胳膊上受傷應該也不會太嚴重是吧，結果恰好劃到了胳膊上的動脈，再加上他又喝醉了，沒意識到，就在街上繼續轉悠，轉悠着轉悠着失血性休克就死了。

但有的人生命力又特別強大。

有個女性在睡眠狀態下，被前夫拿着刀在頭上一通亂砍，刀口縱橫交錯，基本上已經沒有人樣了。屬於那種馬上就死了，又被從死亡線給拉回來了。

救活了之後，我們量傷就量了一個多小時，身上的疤痕長度累計有200多釐米長。

從我接觸的兇殺案來看，至少三分之一都屬於激情殺人。

一時激動，控制不住情緒，衝動之下就把別人殺了。丈夫把妻子殺了，妻子把丈夫殺了，情人把情人殺了之類的。或者就是陌生人之間的摩擦，你瞅我幹啥，我瞅你咋地，然後就打起來，不小心把人打死了，本來只是想教訓一下對方，結果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我們看到的好多死亡方式，其實都能反映出當下的社會情況。比如說生活壓力增大，導致夫妻關係不和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容易劍拔弩張。

而且隨着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社會關係也越來越複雜，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更加密切了，情殺和陌生人之間的摩擦也越來越多。

有句話不是說，不要去惹怒一個老實人。爲人處世，不要太咄咄逼人，戾氣也不要太重，大家都相互理解，吵架打架只是最愚蠢的一種解決方式，到時候可能害人又害己。

日本首席法醫上野正彥在《不知死，焉知生》一書中發出感嘆，“僅此一次的人生，有人不惜走上歧路也要活下去，這是何等的可悲。”

就像範子所說，不管殺人原因如何，只有法律可以剝奪人生存的權利。不管是激情殺人還是預謀已久，走上歧路之前還是要三思而後行。

畢竟，活着的人會說謊，但沉默的屍體卻絕對不會。

作 者 | 郭雅瓊

設 計 | 戚桐琿

編 輯 | 小 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