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編輯 | 喫貨研究所

海南沒有海南雞飯、重慶沒有重慶雞公煲、蘭州沒有蘭州拉麪、杭州沒有杭州小籠包。以上四個,是美食圈最著名的地圖梗。

但杭州真的沒有小籠包麼?杭州人的回答是:不啊,我們超愛喫。

01

我叫小籠饅頭

/不叫小籠包 /

“小籠”,顧名思義,指小蒸籠蒸制的麪點。一般說來,一“客”小籠的份量,要控制在單人胃口以內才符合標準。比如一籠一個的揚州灌湯小籠、一籠四個的無錫小籠、一籠八個的上海南翔小籠、一籠十個的紹興嵊州小籠,雖然個頭大小有別,但因爲裝在同樣的容器裏,都被視作廣義上的“小籠”。

這是小籠 | stock.tuchong

這也是小籠 | stock.tuchong

相反,大蒸籠裏蒸出來的小包子,不管個頭再小,也不能稱爲“小籠”。在杭州,這種大籠小包子有另一個名稱“喉口饅頭”——意思是一口吞。

最重要的一點是,“小籠”的後綴必須是饅頭,而不是“包子”。

在蘇錫常、杭嘉湖和上海爲核心的太湖平原,當地人說的吳語方言裏,沒有“包子”這個詞。有餡兒的、沒餡兒的統統成爲饅頭。肉饅頭、菜饅頭、生煎饅頭、小籠饅頭……

事實上,餛飩、饅頭都是古漢語詞彙。餛飩來自“混沌”,形容水煮的包餡麪食沒有七竅;饅頭來自“瞞頭”,形容做成人頭形的麪食,在祭祀時瞞過神靈。

蒙古入主中原後,與漢語發生碰撞。餛飩、饅頭這些意蘊深厚的漢語詞彙,沒辦法翻譯成蒙古語,但流傳在市井中的民間簡稱“角子”“包子”則可以準確翻譯成蒙語“bansh”(扁食)和“buuz”。這是後來餃子、包子在中國北方大規模流行的語言基礎,也是作爲南宋故地的江南地區,依然堅持使用餛飩、饅頭的文化源流。

所以,正宗的長三角土著,絕不會把“小籠包”三個字連在一起。正經念法應該是“小籠饅頭”。從這個意義上講,北方城市隨處可見的“杭州小籠包”,都是山寨貨無疑。

北方常見的杭州小籠包店 | flickr suuuki mo

02

吳派小籠VS越派小籠

/基於地理差異的選擇 /

但另一方面,北方之所以流行“杭州小籠包”,而不是無錫、蘇州、上海、紹興小籠包,也有獨特的文化機緣。

吳越兩字,在長三角地區常常作爲整體出現,但吳文化和越文化,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

■ 吳派小籠

以錢塘江爲大致分界線,北邊以蘇州爲核心的吳地,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良田。這裏崇尚婉約精緻的士紳文化。評彈、崑曲,都是溫柔得能掐出水來的吳儂軟語。飲食也崇尚清淡、清甜的風致,清蒸魚、炒甜豆、鹽水蝦,是蘇州館子裏點單率極高的菜餚。

具體到小籠,吳文化區的蘇州、無錫、上海,大多以不發酵的死麪做皮。這是爲了能把麪皮擀得更薄,讓餡子呈現若隱若現的半透明狀態;且死麪麪皮能捏出更多的褶子,體現精工細作的飲食態度。

吳派小籠的餡,大多嚴格遵循三肥七瘦的原則,用純豬肉剁制,並加入不同程度的糖、生抽調味,比如無錫小籠,因爲加糖多,常常把外地人甜到懷疑人生。此外,過去的老字號店鋪,還要加入一道“水打法”,把肉湯攪進肉餡裏。這樣做出來的小籠帶着一汪湯汁。但“水打法”費工費力,增加包小籠的難度,還會縮短肉餡的保質期。所以今天的店鋪往往偷懶,用肉皮凍和肉餡混合,也能把肉汁四溢的效果做得七八分。

今天全世界影響力最大的小籠品牌“鼎泰豐”,雖然創始人楊秉彝是山西人。但他遠渡臺灣後,一直在上海老闆的產業裏打工;開始經營“鼎泰豐”時,也受到了上海朋友的指點。所以今天“鼎泰豐”小籠追求十八個以上褶子的態度,正是吳派小籠血脈相承的傳統。但爲了工業標準批量出品,“鼎泰豐”小籠棄用水打法,把餡子裏的皮凍和肉糜比例標準化、數據化,因此被很多江浙老饕抨擊爲“失去天真爛漫的情趣”。

■ 越派小籠

錢塘江以南,則是起伏的江南丘陵。地緣格局破碎、商業形態多元。在這裏,市井文化對文人士大夫文化形成壓倒性優勢。流行於此的越劇、蓮花落,都是充滿江湖煙火氣的藝術形式。而飲食方面,則多是濃墨重彩的梅乾菜、腐乳、南醃肉、醬鴨子。

這裏的小籠也秉承了這種市井江湖氣,大多以採用發酵後的發麪爲皮,不講究褶子、也不追求半透明的視覺效果。個頭雖小,但暄騰飽滿,最好蒸完後還有肉油從麪皮收口處溢出,油汪汪的,惹人垂涎。

雖然如今很多高級餐廳,爲了視覺效果好,很多也會用死麪皮,但路邊小店大多還是用發麪皮。

越派小籠的餡料選擇也有着多元化的特點。除了豬肉之外,還會豐儉由人地選擇香菇、筍丁、荸薺、海米、青菜,用多種食材的複合層次進行餡料的調味,絕不會出現甜到膩人的滋味。但越地經濟事實上長期落後於吳地,富庶程度不可同日而語。特別是紹興嵊州爲代表的山區,過去往往窮得喫不起肉,所以還衍生出了豆腐小籠:以便宜的豆腐混合肉末,作爲小籠內餡。利用豆腐吸味的特性,只耗費一點點的豬肉,做出更多小籠。

當時的人沒有想到,生活困窘下無心插柳的豆腐餡,居然能成爲今天小籠的一大門類。

03

杭州小籠

/兼容幷包的存在 /

夾在吳越兩種文化邊界線上的“後進分子”杭州,是一個很獨特的存在。

杭州人的餐桌永遠都是分裂的,一桌子菜,一半是標榜清淡致遠的吳菜、一半又離不開濃墨重彩的越菜。清淡的魚頭豆腐湯和重口味的蒸雙臭齊飛,在杭州人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搭配。而西湖醋魚、西湖蓴菜湯、西湖牛肉羹這些帶着“西湖”字眼的菜,則是杭州人自己都不喫的遊客菜。

努力想做出點區別於外地的文化自信,又逃不脫外在文化的影響,這是歷史底子薄,但後來居上的“暴發戶”的典型心態,也是杭州被很多外地人視作“美食荒漠”的根本原因。

但具體到小籠這樣的區域性食物,杭州卻可以展現出極大的包容性。無論是精工細作的吳派小籠,還是市井煙火的越派小籠,都能在這裏找到容身之地。

同時,自帶網紅屬性的杭州,還是一座新興的移民城市。在這裏,江南的“小籠饅頭”被北方的同學們稱爲“小籠包”,纔會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和理解。

遍佈全國的“杭州小籠包”,看起來是小喫店老闆們不約而同的發明創造,但骨子裏,體現的是各地小籠愛好者,對杭州這座城市最大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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