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中國文學家沈從文憑藉《邊城》等作品成爲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終審名單,1988年他再度進入當年的終審名單。可惜的是,這最後一次進終審時,他已辭世。

評論家認爲,若非最後一次終審時沈從文已過世,他極有可能是中國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家。

沈從文死的這年,即1988年,他的家人依照他的遺囑將他的骨灰分成了三部分,其中一部分骨灰葬在了八寶山革命公墓,有一部分則撒在了家鄉鳳凰沱河,另一部分則葬在離他鳳凰縣故居不遠的墓地。

沈從文墓地坐落沱江邊的一座山上,這裏樹木蔥鬱、風景秀麗。但因爲這處墓地非常低調樸實,所以若非刻意找尋,普通人將很難發現。

沈從文墓地低調至極的最大體現是,這處墓地只有一個未經雕飾的木頭標誌寫着“沈從文之墓”幾個大字。而他的骨灰則被葬在一塊五彩石下,我探訪其墓地的2020年,這塊五彩石已經因風吹日曬而顯出斑駁的痕跡。

沈從文五彩石墓碑

這塊五彩石的正反面,都刻着字跡,正面是沈從文自己文章裏的摘錄:“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而五彩石的背面,則是他的姨妹張充和寫下的十六字評註:“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熟悉沈從文的人都知道,這段話實際是張充和給姐夫沈從文的輓聯。而它之所以被刻在墓碑上,是因爲世人都覺得這段話是形容沈從文的文字裏,最精到的一句。

相比墓地五彩石後的這段話,沈從文墓地還有一塊碑上的文字也被認爲是形容其一生非常精到的一句話,它就是被黃永玉刻在前往沈從文墓地路上的黃石碑,碑上的文字則是:“一個士兵,要麼戰死沙場,要麼榮歸故里。”

這段話,也是對沈從文一生的極好概括,因爲:生在重兵之地湖南鳳凰的他,14歲時是以一個士兵的身份離家的,而後來,他榮歸故里時,則是以一個偉大鄉土文學家的身份。

在這兩塊碑之外,還有一塊特殊的墓碑,所不同的是,在所有墓碑裏,只有這塊墓碑字數最多且面積最大。但鮮少有人知道,這塊墓碑被樹立後,曾被沈從文妻子張兆和要求挪移過。也就是說,我探訪時看到的墓碑的位置,已經經過了一輪挪移。

按理,挪移墓碑是萬不得已纔會有的舉措,那麼,沈從文墓地的墓碑又爲何會被挪移呢?這個問題的答案,還得從這塊墓碑上的文字說起。

這塊大墓碑上的文字是沈從文表侄、畫家黃永玉刻上的,可這些文字卻並非出自黃永玉之手。寫下這些文字的乃是前文提到要挪墓碑的沈從文妻子張兆和。

在詳細講述沈從文墓地墓碑被挪移具體前,我們來看一下這塊墓碑上的字句。

這塊墓碑上的字句是張兆和寫在1995年出版的《從文家書》裏的後記,全文共400多字。出人意料的是,這些字句裏充斥着的都是張兆和內心對丈夫的愧疚,在其中一句裏她寫到:

“太晚了!爲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張兆和之所以會在丈夫死去多年後有這樣的感慨,其背後自然有深層次的原因。可以肯定,張兆和這裏的“不能理解他”裏,包括了文學。

沈從文是一個固執的人,他對文學極其摯愛,也因爲摯愛,他才能創造出無數傳世經典之作。可這樣一個在文學上已經大成者,卻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因爲被批判而毅然封筆了。此後餘生裏,他改行做了歷史研究工作,一做就是三十年。

不再寫小說的沈從文還歷時十多年寫成了專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部書如今也一直是歷史研究領域的經典之作。

沈從文封筆後,有很多人都曾勸他再度提筆寫小說。1953年,毛主席在見到他時說: “你還可以寫小說嘛。”但沈從文並未聽從。

同毛主席一樣,張兆和也曾力勸丈夫重新提筆創作。在1961年7月23日,一封《張兆和致沈從文》的家書裏,張兆和特地在家書裏抄寫了她在《蘇聯婦女》上看到的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叫《一個死去了的廣島小姑娘》。

張兆和在這封家書裏對丈夫說:

“當初爲尋求個人出路,你大量流着鼻血還日夜寫作,如今黨那樣關心創作,給作家各方面的幫助鼓勵,安排創作條件,你能寫而不寫,老是爲王瑤這樣的所謂批評家而嘀咕不完,我覺得你是對自己沒有正確的估計。至少在創作上已信心不大,因此舉足彷徨無所適從。”

這段話裏,張兆和提到的王瑤等評論家,都是自1948年起猛烈批判沈從文的左翼文學家。很顯然,她希望丈夫能衝破他們的阻礙,重新開始創作。她認爲:丈夫封筆是因爲受到了評論家的批評打擊,以致於在“創作上信心已不大”。

但真實的沈從文並非如此,這點,張兆和是在丈夫死去多年後,爲他整理全集時才恍然明白的。沈從文之所以封筆,是因爲他希望文學能是純粹的文學,是與政治、革命等等無關的純粹的文學。

而張兆和提到的那首在日本反美協議上起到很大宣傳作用的詩作《一個死去了的廣島小姑娘》,正是這樣的將“文學和政治相關聯”的作品。也因爲作品在當時所起到的積極作用作用,張兆和纔在家書最後一段時感慨:

“能寫出這樣詩的詩人有多麼寬闊博大的胸襟啊!寫出這樣的詩,我覺得無愧於革命詩人和平戰土的稱號。我們應當有這樣的詩人和作家(包括你在內)。寫出這樣作品,是人類的驕傲。你說呢?”

收到這封信後,沈從文究竟如何回信已不得而知。但其結果我們都知道:他依舊固執地封筆。

“寫還是不寫”,在當時的沈從文看來,是一個事關“生存還是毀滅”的難題。他最終選擇了“不寫”!沈從文的封筆、提筆,一如他在《邊城》最末一段的描述: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裏爲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所不同的是,《邊城》裏翠翠等的儺送可能會“回來”,可沈從文的動不動筆,卻隨着他的死去而有了答案:他永遠封筆了……

沈從文活着時,張兆和沒能完全理解他,不難想象,不被妻子理解的他,在看到妻子那些“勸創作”的信時,心裏一定很痛。

作爲一直陪伴在沈從文身邊的女人,張兆和爲何也不能理解沈從文呢?答案並非是不能理解,而是有一股“力”阻止她在丈夫生前去理解他。

“男人的愛,是付出。而女人的愛,往往是懂得。”可遺憾的卻是,張兆和懂得沈從文,乃是在他死後多年。而那股阻止她去懂丈夫的“力”,是丈夫在他們婚後不久的一次出軌。

沈從文的這段婚外戀斷斷續續持續了近十年,直到最後第三者高青子退出,他們這段感情才最終落幕。高青子離開後,沈從文在《水雲》中不無惆悵地寫道:

“自從‘偶(青)然(子)’離開了我後,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

也因爲這段婚外戀,張兆和最終一直與沈從文隔閡。沈從文以高青子爲原型的小說《看虹錄》遭到批判後,張兆和對這段婚外戀更加介懷了。

結束那段婚外戀後的沈從文也在理智迴歸後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可一切的後果既然已經造成,他能做的也只有儘可能彌補了。可無論他怎麼做,張兆和都似乎始終對他有隔閡。

這種隔閡,敏感的沈從文自然能夠輕易察覺到,妻子越是如此,他便覺得自己越是愧對她。也因爲這愧疚,他過世前對妻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依舊是道歉語,他說:“三姐,我對不起你。”

也是在這一聲道歉聲裏,張兆和才徹底地釋懷了。丈夫死後,她一直忙着整理《沈從文全集》,期間已放下芥蒂的她,在細讀他作品、整理完他生平日記、書信、資料後,終於完全地懂了沈從文。

也因爲徹底懂了,她纔在《沈從文家書》的後記裏寫下了一段長長的感慨。這樣的文字,是極其感性的。也由於文字裏太多情感的抒發,一向低調的張兆和才選擇將這個後記放在家書,而非其他的書裏。

從此也可以看出,當時寫後記時的張兆和只想把它作爲一個記錄。張兆和不想這篇後記讓太多人看到的另一個原因是:她不想別人通過這個後記,“順藤摸瓜”挖掘太多關於她和丈夫私生活的相關。

《後記》墓碑

所以,張兆和纔會在表侄黃永玉把她的後記刻在墓碑上而表示不滿。顯然,這種張揚做派,與她一貫的低調背道而馳。

可黃永玉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之所以選擇這段話刻在沈從文墓碑,並且將此墓碑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是因爲他想讓更多人去理解沈從文。1998年,他在接受採訪時說:

“表嬸張兆和在《從文家書》後記裏寫的話,沒人能寫出比這更好的文字與意思了。我把它打成碑放在表叔墓地,以期引發更多的人來理解他們那一代人,理解我們還不理解的沈從文。”

黃永玉美好的初衷,張兆和能理解,但她依舊不能接受他將她的那段文字刻在丈夫墓碑上的行爲。於是,她便將自己的不滿告訴了黃永玉的學生、自己的兒子沈龍朱。

張兆和覺得自己如果主動去說這件事,黃永玉可能無法接受,可自己兒子龍朱是他的學生,他開口顯然要比她合適。

沈龍朱是個孝子,知道母親不滿父親墓地那塊墓碑後,他便開始琢磨怎麼和老師說了。思來想去後,沈龍朱想出了一個各退一步的法子,他對母親說:“直接讓他搬走也不好,要不,我們讓他挪一挪,挪到不起眼的地方?”

張兆和聽完後看了看兒子,勉強點了點頭。

之後,沈龍朱便在一次去黃永玉的萬荷堂時試探性地說:“我媽覺得你擱的地方有一點點不合適,我們給你挪挪,挪個地方怎麼樣?”

沈從文與少年黃永玉

黃永玉聽完龍朱這話後想了想說:“沒關係,你們挪吧。”

得到老師黃永玉的首肯後,沈龍朱便找到鳳凰縣政府,要求他們將後記墓碑挪到偏僻一點的地方。之後,這塊被刻着張兆和字句的墓碑便被挪到了五彩石的側後方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對此,沈龍珠還曾有些擔心地說:“挪了以後,不知道他(黃永玉)去過沒,去了肯定要不高興!”

也因爲這塊墓碑被挪移到了極其不打眼的位置,所以,很多去探訪沈從文墓地的人,甚至並不知道其墓地還有一塊這樣的墓碑。我去到現場時,因爲墓碑被樹立至今已經過去了太多年月,所以,在歲月的斑駁下,墓碑上的字跡已經不太能被輕易被辨認了。

而這個結果,或許,正是張兆和最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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