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方團隊張嶔

在關於明代歷史的各類話題裏,“廉潔的海瑞”與“腐敗的張居正”,常拿來做類比,一個“睿智”觀點也長期流傳:別看海瑞一生清廉,但是毫無實際能力,於國於民更無建樹,不過是個大明吏治的“標杆”。而身爲“明朝最偉大改革家”的張居正,雖說貪污腐敗絲毫不落,可人家卻憑着強大的行政才能,親手把“萬曆中興”推到了頂峯。一個怪論也因此甚囂塵上:廉潔奉公沒什麼用,腐敗卻救了國。

那事實真是如此?首先,就要先釐清一個歷史真相:“廉政標杆”海瑞,真的是“有道德沒能力”嗎?

海瑞的清廉事蹟,即使那些給他扣上“偏激”“沒能力”大帽子的“歷史愛好者”們,基本都能如數家珍。但常被無視的,卻是他“清廉事蹟”背後的官場學問。就以他著名的“捉公子”事件來說:浙直總督胡宗憲的寶貝兒子在淳安縣喫拿卡要,被時任淳安知縣的海瑞捆成了糉子。可這麼個燙手的山芋怎麼處理?海瑞輕鬆一句話解決了問題:“今其行裝盛,必非胡公子”。然後就把人給胡宗憲送過去——有人假冒你兒子,給你擱這兒了哈。

這番操作,既懟了胡宗憲,又沒傷了胡宗憲麪皮,不動聲色揭過了這場大風波。如此圓熟的官場手段,哪裏是“偏激書呆子”辦得到的?

這就是真實的海瑞,他哪裏不懂人情世故,又哪裏是因爲“愚忠”“偏激”才廉潔?官場的人情世故,他懂。自己這“得罪人”的處事風格,他更懂。既然懂他爲什麼還要這樣?因爲當許多人“千里來做官就爲喫和穿時”,他的心裏,卻裝着江山百姓。

同樣證明海瑞能力的,更有海瑞“爲官一任”的業績。

這事兒,且不說他在“淳安知縣”“興國知縣”任上的政績,哪怕是在他遭遇“海瑞罷官”悲情命運的“應天巡撫”任上,他也不動聲色完成了另一樁大事:疏通吳淞江與白茆河。

在海瑞就任應天巡撫之前,應天治下的太湖平原,這個大明王朝的錢袋子,卻也是不折不扣的災地。越演越烈的洪災,早已是“恐爲吳患”,海瑞到任應天巡撫時,滔天的洪水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洪災波及到蘇州松江等大明朝“經濟發達地區”,僅饑民就多達十三萬人。甚至“水災之後無從取民,饑民洶洶”。至於治水?江南複雜的地理環境和“更復雜”的政治環境,讓“治水”成了大難題,各級官員“問之水利,茫然無知”。能躲就趕快躲。

可海瑞卻不躲,明知這裏“水太深”,特別是看過了當地“其富饒全是虛名,而苦楚特甚”的民生後,海瑞深感“其間所爲百姓痛苦,可爲百姓太長息者,一言難盡也!”擦乾眼淚的海瑞,也就發出了一聲擲地有聲的誓言:“是吳淞江一水,國計所需,民生攸賴,修之舉之,不可一日而緩也!”

爲了這場繼“夏元吉治水”後江南大地空前的水利工程,海瑞親自勘察,走遍了災區各地,然後不惜得罪江南各地大族,制定了極其強硬的治水方案,毫不猶豫掃清了各地豪族修建的“私田”,先打通了淤塞已久的吳淞江,又疏通了多災多難的白茆河,不但一口氣解決了困擾江南數十年的水患,更給了十三萬饑民工作與飯食,同時在河道兩岸開墾新田,僅在吳淞江邊就開墾熟田四十萬,是爲中國古代“以工代賑”的經典案例。

也正是因爲這場大工程,水患頻發的江南大地,從此多次上演了“災年無災”的奇蹟。一直到清代時,吳淞江沿岸依然“雖有小災,不成大害”。可以說一個工程,造福了明清時期幾代人。而江南的水利格局,也因此煥然一新。黃浦江的形成乃至上海港的繁榮,都與這場工程有着莫大的關係。當地老百姓的一句民謠,更見證了這位“廉政標兵”卓越的才能:要開吳淞江,需等海龍王。

僅這一項能力,就足以碾壓明朝中後期,多少碎碎念“海瑞沒能力”的“精英”們。

至於很多人津津樂道的“張居正不用海瑞”問題,也根本不是海瑞“沒能力”的問題,卻是兩人在“一條鞭法”“漕運”等方面的政治分歧。但這些分歧,卻無法掩蓋海瑞實幹家的身份。真正的事實是,在那個“豈有異於漢唐末世乎”的嘉靖、隆慶之交的時代裏,正是因爲有海瑞爲代表的,一批有操守有擔當的政治家的存在,才託着風雨飄搖的明王朝繞開歷史的暗礁,進入又一箇中興時代。

哪怕到今天,只要站在黃浦江邊,腦補下當年海瑞走遍災區沿線的身影,就知“海瑞廉潔卻沒能力”“一生清廉卻沒能挽救大明”的論調,何其可笑。

而與這同樣重要的,卻是第二個事實:張居正那一場挽救大明的改革,真的是靠了腐敗?

說到張居正,“腐敗”確實是個繞不開的話題,特別是張居正晚年時期,除了行政越發飛揚跋扈,“私生活”也越發遭人詬病。儘管關於張居正的大多數“黑料”,都是來自政敵的抹黑誣陷。但不爭的事實是,權力巔峯上的張居正,除了衣食住行越發奢靡,連他的貼身僕人遊七也掏錢買官,他自己也自嘲“所卻兩廣諸公之饋,寧止萬金。”而在他死後的抄家鬧劇裏,張家也被抄出了上萬兩黃金與十幾萬兩白銀——明顯“與收入不符”。

那是不是說,張居正中興大明,就是靠了腐敗?恰恰相反,張居正改革能夠成功,首先很重要一條,就是享受了他的前任高拱留下的“吏治紅利”。

在張居正剛剛“入閣”的隆慶初年,是明王朝“政以賄成,財貨上流”的時代,空前的腐敗,也讓當時包括張居正在內的改革家們痛心疾首。而此時的內閣首輔高拱,也採取了空前烈度的整頓方式:僅是高拱擔任首輔的兩年半時間裏,明王朝就懲治了一百六十九名腐敗官員,查辦了大量腐敗案件,於是“是以數年之內,仕路肅清”,儘管萬曆登基後,高拱被張居正排擠回家,但他的懲貪成果,卻爲張居正留下了一個廉潔的行政環境。

這,纔是“張居正改革”成功的根基。

而“打翻”高拱的張居正,在吏治問題上,更與高拱一脈相承。在“懲貪”問題上,張居正的政策也更加細化:萬曆初年時,張居正就責成各地的巡按御史,要定期覈查本省文武官員的政績,從巡撫到知縣,皆在考覈範圍之內。而對於有着“覈查”大權的御史們,張居正更是有着嚴厲要求:“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贓,從重論”。這個高效的監督體系,纔是“張居正改革”正常運轉的保障。

如此事實,對比明末年間御史們“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萬”的醜態,還有那“抹布”的“雅號”,就知這“中興”後的大明朝,爲何會繼續陷入萬劫不復。他整治吏治的成果,在萬曆皇帝親政後,僅用了幾十年時間就敗壞殆盡,這,纔是“張居正改革”的悲劇結局中,一個常被人忽視的重要因素。

以這個意義說,真正造就張居正成功的,哪裏是什麼“腐敗”,恰恰是大明王朝曾煥然一新的廉潔政風。雖然晚年權力巔峯時的張居正,自己也不知不覺成了一個破壞者。也讓晚年的海瑞,成了明朝官場上更加孤獨的“異類”。但廉政對於一個王朝的意義,卻不應該被扭曲。

所謂“海瑞廉潔沒法救國,張居正靠腐敗強國”的論調,實事求是說,是真的找錯了歷史經驗。海瑞與張居正的“恩怨”,以及萬曆中興的輝煌與教訓,留給我們的不該是“腐敗強國”的謬論,相反,卻是貪腐亡國的警鐘長鳴。

參考資料:宗城《海瑞並不無能,反而是堪比張居正的名臣》(文史宴首發)、十年砍柴《晚明七十年》、黃錫之《海瑞與太湖平原治水》、清秋子《大明出了個張居正》、嶽金西《高拱的懲貪對策及其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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