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燮《墨筆竹石圖》,紙本墨筆,127.6×57.7cm,清代

在中國繪畫史上,僅明清時期就有“虞山畫派”“黃山畫派”“四王”“四僧”等大大小小流派林立,可謂璀璨多彩。而在萬商雲集、商業繁榮的揚州則孕育了一批以“怪”聞名的畫家,爲當時以師古之風盛行的畫壇帶來一股清新氣息。

“八怪”何曾是八家

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鄭板橋遊歷莒州時受當地王員外大宴款待,員外久聞板橋大名,希望得其墨寶,就用當地名喫“糊塗菜”招待他。鄭板橋品嚐這一菜餚後讚不絕口,員外趁他正在興頭便請求題字。板橋早察其意,遂欣然提筆寫下四個大字:難得糊塗。

鄭燮《難得糊塗》,原石拓片,清代

鄭板橋素有詩書畫“三絕”的美稱,是“揚州八怪”代表人物,但如果你要問另外七位是誰,可能也只得“難得糊塗”一把了。因爲與唐宋八大家不同,揚州八怪之“八”衆說紛紜,其中廣受認同的出自清人李玉棻的《甌鉢羅室書畫過目考》,書中將金農、鄭燮、黃慎、汪士慎、李方膺、李鱓、高翔、羅聘並稱,冠以“八怪”之名。此外,同時期活躍的畫家還有陳撰、華嵒等人,所以“揚州八怪”實指寓居揚州地區且藝術風格相近的一批畫家。

李方膺《菊石圖》,紙本墨筆,171.5×44cm,清代

“八怪”出現在康乾盛世前後,當時的揚州毗鄰東海,臨近運河、淮河,爲南北交通要塞,鹽、魚、麻、布以及瓷器等工商業發達,素以“多富商大賈、珠翠珍怪之產”而聞名,是全國重要貿易中心。商品經濟的繁榮催生資本主義的萌芽,也促進了文化藝術的興盛,帶來了新的觀念與認知。

李鱓《芭蕉竹石圖》,紙本設色,195.8×104.7cm,清代

汪士慎《山水花卉圖》,紙本墨筆、設色,20.3×25.1cm,清代

與此同時,財力雄厚又風雅好客的鹽商們大興建築園林、舉行詩文宴席、收藏書畫古玩,其中以馬氏兄弟與“八怪”交遊最爲密切,他們既是收藏家也是贊助人。在鹽商的帶動下,藝術商品化在揚州逐漸成爲趨勢,爲畫家紛紛“下揚州”奠定了物質基礎。

高翔《事事大吉圖》,紙本設色,清代

“怪”在思想行爲

康乾時期,畫壇正統派主要指王時敏、王鑑、王原祁和王翬爲首的“清初四王”及其追隨者,他們多爲達官,身兼畫家,以師古仿古爲美,追求文雅與古樸,因皇室貴族的推崇而被尊爲主流。眼看着師古不化之風主宰畫壇,在這嚴寒肅殺的季節裏,“揚州八怪”就如同陣陣春雷,他們主張“不求同於人”,要創作“無古無今之畫”,突破古人舊模式的束縛。

王鑑《仿李成積雪圖》,絹本設色,98.3×39cm,清代

王原祁《仿雲西喬松修竹圖》,紙本墨筆,83×43cm,清代

“八怪”的這種革新思想被正統派稱爲“歪門邪道”,被形容爲“怪”,在當時是帶着貶義的,這跟印象派的遭遇頗爲相似。不同的是,清朝統治者在文化思想領域管制更爲嚴厲,大興文字獄,所幸揚州離京城較遠,而當地官吏王士楨、盧雅雨等人對“八怪”也十分維護與提倡,因此他們纔在民間流傳開來。

高翔《彈指閣圖軸》,紙本水墨,68.5×38cm,清代

“八怪”畫家大多有着相同的命運和經歷,不少人是布衣,也有舉人、進士知縣等,皆受過較好的文化教育,在社會上屬於士階層。不過他們大都出生貧寒家庭,官途坎坷,空有一展抱負的雄心,但是或因不善交遊,或因性情耿介,始終鬱郁不得志。李鱓就是其中典型,他少年中舉,熱心仕途,但左右不能逢源,上下不能迎合,直言自己“心惡時流庸俗”,最終落得“兩革功名一貶官”的下場。

李鱓《歲朝清供圖》,紙本墨筆、設色,清代

李鱓《稻魚圖》,紙本水墨,清代

除了不善交遊,如果要論耿介輕狂,鄭板橋絕對是八怪之首。據說有暴發戶兄弟三人要他寫塊匾,但態度十分踞傲。板橋受氣,給他們寫了個“竹苞堂”,“苞”的上端,用隸書寫了個“艸”字。三人得意地懸匾於堂上,大宴賓客。飲宴中,有個明眼人說:“這匾上寫的不是‘個個草包’麼?”惹得鬨堂大笑。這種行爲自然容易引人記恨,不過板橋依舊直來直往、率性而爲。

鄭燮《幽蘭圖》,紙本水墨,91.3×51cm,清代

此外,“八怪”在行爲上也與衆不同,比如金農“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汪士慎嗜茶如癖;羅聘能白日見鬼等。他們的舉止言談表現出種種古怪的生活習性,這與他們看到勞動人民疾苦、看到貪官污吏的腐敗但依然潔身自好是分不開的。

金農《墨竹圖》,紙本水墨,116×39cm,清代

汪士慎《山水花卉圖》,紙本墨筆、設色,20.3×25.1cm,清代

“怪”在藝術風格

揚州八怪一衆畫家雖畫風各異、各具其貌,但他們在藝術風格上具有共性,主要體現在“寒、苦、澀、拙”四個字。“寒”可見於汪士慎畫梅,雖密萼繁枝,但一派“荒寒氣象”(李玉棻《甌鉢羅室書畫過目考》),有“鐵骨冰心”之號。如在《梅花圖》中,樹枝遒勁怪曲、花蕊點點,給人清風疏影、冷香四溢的感受。

汪士慎《梅花圖》,紙本設色,93.4×52.9cm,清代

汪士慎之所以畫梅一絕跟其個人經歷密切相關。他一生潦倒,54歲時左眼失明,情況窘迫,但依然堅持栽梅、畫梅,自刻一印“尚留一目看花梢”,並在《喜梅歌》中說:“相對成良晤,同清亦可憐”,體現了他以寒梅自比、性情高潔的人生追求。

汪士慎《春風三友圖》,紙本墨筆,77.5×37.9cm,清代

汪士慎《松柏圖軸》,紙本水墨,144.5×57cm,清代

八怪藝術之“苦”與“澀”體現在他們的自身經歷,以及對窮苦人民的同情、對社會現實的反映與批判。如出生布衣的黃慎,年幼喪父、家境貧寒,爲了挑起撫養家人的重擔,轉而學習繪畫,以期賣畫來維持生計。他的早期作品多刻畫縴夫、乞丐、流民和漁夫等底層人物,其《羣乞圖》描繪了災荒之年,饑民淪爲乞丐、受人欺凌的畫面,類似作品還包括羅聘的《賣牛圖》,皆表達了他們對底層人民的關心。

黃慎《羣乞圖》,紙本設色,74.7×118cm,清代

黃慎《盲叟圖》,紙本設色,清代

除了畫,揚州八怪的詩書印皆佳,其風格之“拙”可見於金農的書法。他以截豪禿筆作橫畫粗短、豎畫細勁的方筆字,並稱其爲“漆書”,風格古拙雄奇,於遲澀中見暢達、於欹側中見和諧,既別開生面、抒發個性,又是對傳統帖學書法的一種挑戰。

金農《梁楷傳論》軸,紙本,102.8×47cm,清代

金農《漆書盛仲交事蹟》,紙本,43.2×32.5cm,清代

揚州八怪在審美趣味上表現出的解放天性、反叛精神,以及從注重客觀感受到強調畫家主觀性的轉變,離不開當時市民意識的覺醒與新的思潮觀念。清代著名思想家戴震在揚州講學時十分重視西方科學文化,主張使“西洋之學裨益於人民”,還公開提出“彰人慾”。這使得“八怪”的作品十分接地氣,積極描繪現世生活,着重表現人的曲折心理,創作題材也更加多樣化。

黃慎《鍾馗圖軸》,絹本設色,99.2×65.7cm,清代

如羅聘所作的《鬼趣圖》共八幅,借鬼喻人,手法誇張,形象獨特新奇、光怪陸離,諷刺了當地官僚的醜態,爲廣大百姓喜聞樂見。同時《鬼趣圖》還吸引了英廉、錢大昕等多位文學家題詩,可以說是中國式諷刺漫畫的開端。而這種畫鬼、談鬼的風氣在當時十分盛行,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袁枚的《子不語》等,他們借鬼諷世,畢竟談鬼比直接談人的風險要小。

羅聘《鬼趣圖》手卷,設色絹本,17.5×15.5cm(單幅),清代

從雅俗性來看,揚州八怪大部分以賣畫謀生,其作品大多帶有商品性質,鄭板橋直接提出“潤格”這一報酬標準,與當時文人畫家應有的“雅”的品質相去甚遠,被認爲是俗不可耐,但同時也極大衝擊了這種恥於談錢的風氣,標誌着“以畫爲業則陋”的觀念走向終結。

黃慎《廣陵花瑞圖》,紙本設色,159.5×80.5cm,清代

黃慎《麻姑獻壽圖軸》,紙本設色,189×115cm,清代

同時,“八怪”打破了正統派以避諱社稷民生爲雅的傳統,其作品趨於世俗化與通俗化,但非惡俗、庸俗與媚俗,正如華嵒畫菊花時常題:“主人無俗情,寒菊有佳色。”由此可見,揚州八怪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文人畫中談俗色變的舊觀念,打開了繪畫領域中“雅俗共賞”的新局面。

編輯、文 張劍蕾

本文由《時尚芭莎》藝術部原創,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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