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幸福，不敢把日子過得太滋潤，一旦滋潤就有深深的內疚感，就會想要去毀壞。

文 | 吳在天（心理諮詢師）

爲什麼沒做噩夢也會忽然驚醒？

有位來訪者最初來諮詢的時候，說自己好像有些神經衰弱，晚上總會忽然醒過來，有時還是驚醒的，但她並沒有做噩夢。她去做過體檢，也沒查出什麼問題。我們又談到了生活的其他方面，她也說一切都挺順利的，下半年的貨款收回來了，明年的工作計劃都做好了，家人之間也沒有什麼矛盾衝突。

因爲剛建立諮詢關係，我們並沒有更深入地探討，只是瞭解了更多相關的信息。她白手起家，現在有兩家工廠，老公在公司管財務。孩子已經念小學，因爲夫妻倆都比較忙，平日都是外婆幫忙照顧孩子的起居飲食。

在這個過程中，我留意到她反覆說:“爲什麼沒有做噩夢也會忽然驚醒？” “如果噩夢會讓你驚醒的話，是不是有些小的矛盾也會讓你睡不踏實呢？”她思考了一下，說她想到自己的老公好像放棄了一部分責任。我沒太聽明白，就問她：“什麼叫放棄了一部分責任？”她說最近猶豫要不要賣掉一套房子，想徵求老公的意見，結果他卻說：“你決定就好了。”

她告訴我，自己雖然是別人眼中的女強人，但內心其實很想從老公那兒得到情感支持，可老公每次都這麼回應她，總是把事情都拋給她，讓她覺得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遠了。可除此之外，老公表現都挺好的，該做的也都做了。因此，她內心總有股無名火，卻又找不到發泄的地方。

這麼看來，似乎是親密關係出了問題。但當談到她和老公相處的更多細節時，我感覺到，她並不是在抱怨，反而更像是在回憶兩個人之間的甜蜜。比如她說到在她做菜時，老公會指手畫腳，她就很想讓他滾開。雖然嘴上說的是滾，但語氣中卻沒有絲毫的憤怒和難過，反而有點兒開心。尤其她還說到，她會對老公開玩笑說：“滾！怎麼感覺你跟我媽是一夥兒的？”

這句不經意的玩笑話讓我有些好奇，也許，她和丈夫的關係並沒有實質的問題，問題可能在其他的關係上。

到底誰才和媽媽是一夥兒的？

於是，我問她：“爲什麼當時會對老公說，感覺他跟你媽媽是一夥兒的？”她說，媽媽現在跟他們一起住，什麼事情都要摻和，而且常常雞蛋裏挑骨頭，小到孩子的作息學習，大到公司的業務，媽媽總能找到讓她不滿意的地方。

“那你老公和你媽媽之間的關係如何？”我問道。她說兩個人雖然沒有什麼大的衝突，但關係也不是太好。因爲媽媽會經常在背後對她說老公這兒不好那兒不對，老公也會向她抱怨岳母對家庭的干涉，等等。

我似乎開始明白爲什麼她和老公的關係會越來越遠了。因爲在家裏，她跟老公並不在一條戰線上，她一直在平衡老公和媽媽的關係。她說了很多兩個人互相指責的事情，而且都希望她出面去擺平對方。說到這裏，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夾在兩個人之間，所以很辛苦。

如果僅僅是夾在中間，還不是最辛苦的，最辛苦的可能是，她纔是真正跟她媽媽一夥兒的人，因爲她提到了一個細節。她過生日那天，老公訂了一束花送到公司，她很開心，還因此看老公都順眼了幾天。在公司，她逢人都說這是老公送的花。本來，她也很想跟孩子分享，她甚至想到如果媽媽沒在家，她會讓孩子猜到底是誰送的花。但快要到家的時候，她卻突然有些忐忑，渾身都不自在。果然，進門看見媽媽在家，她立刻收起了興奮的表情，和孩子分享的心思也沒了，只是把花隨便地扔在了桌上。媽媽看到了，也知道了這一切。

第二天早上臨出門時，她聽到媽媽酸溜溜地對鄰居說：“呦，我們昨天還收到花哩！”只是聽到了這一句，她就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好像自己不該收到花一樣，頓時覺得很羞恥。這種羞恥的感覺讓她產生了一個念頭：不就是過生日嘛，不至於花那麼多心思，也沒必要亂花錢。媽媽說的是對的。

“你剛剛說的這句話，好像跟前面所表達的那種興奮、喜悅的狀態有些矛盾。”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爲她在描述收到花時的感受很生動很形象，但現在又說不至於花那麼多心思，這就好像她間接地拒絕了老公的情感和心意。我想，可能她的老公也會感受到這個部分，因爲這可能不是偶爾的一兩件事，而是在生活中經常發生。

當我把這部分反饋給她的時候，她說好像確實是這樣，這也讓她聯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有時候，老公會把一些好喫的菜夾給她喫，但她會當着媽媽的面告訴他：“你覺得好喫，你就自己喫好了。”在跟我描述這個場景的時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的確接收到了丈夫的關心和愛，但我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幸福。”

幸福是酸的

我逐漸明白，她不敢讓自己過得太幸福，是因爲自己過得越好，就越能襯托出媽媽過得不好。因爲我還問了她一個問題：“如果你和老公的關係每天都像生日那天那麼開心那麼興奮的話，你覺得你的家庭會變成什麼樣？”

她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了一些她父母之間相處的細節。小時候，因爲經濟條件不好，父母經常吵架。媽媽總抱怨爸爸不掙錢不顧家，她也覺得媽媽很辛苦，一個人硬撐着把她和弟弟養大。後來，她創業了，條件好了，就立刻把媽媽接了過來，希望能讓媽媽過得好一些。

回憶完往事，她思考了一會兒，纔開始回答我的問題：“我過得越好，媽媽就會越不自在。這樣的話，媽媽就好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我們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如果我過得沒那麼好，媽媽就不會難過，我和她之間也會近很多。過得太好，會讓我有一種羞恥感。”越是幸福和開心，她就越是覺得羞恥。因爲她的幸福和開心不是甜的，而是酸的。

所以，她所有的幸福和開心都要變得收斂一些。比如不敢建立更親密的關係，會不經意地拒絕來自丈夫的關心，無法跟丈夫表達愛意。我想，這可能也是她丈夫很無奈的地方。所以，他纔會跟她說：“你決定就好了。”表面上看，是丈夫不能給她情感支持，實際上，是她自己主動把幸福關在了門外。

而這種羞恥感也泛化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讓她在覺得幸福、開心的時候，變得不好意思。所以，在一切都很順利的時候，她會在晚上忽然驚醒。這是在象徵性地讓自己過得不是太好，那麼，她和媽媽的距離就不會太遠了。

當覺察到了這個部分，她也就釋然了。她開始明白，媽媽的不幸福是媽媽的經歷所帶來的，並不會因爲她不讓自己幸福而改變媽媽的生活狀態。她和媽媽之間是相互獨立的兩個人，她並不需要爲此而埋單。

相信從今以後，她的生活狀態會因爲這樣一份覺察而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