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在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攻取開原鐵嶺後,順勢滅掉了仇家葉赫部,既完成了女真的統一,又打開了與蒙古聯合的通道,可謂是一箭三雕,在遼東站穩了腳跟。

即使如此,後金也只能算在遼東站穩了一隻腳跟,要想經略遼東,還有瀋陽和遼陽兩座大城,大大小小七八十城堡,和十幾萬明軍在等着他。

明朝也並非毫無反應,萬曆皇帝提拔了熊廷弼經略遼東。

熊廷弼素有知兵的名聲,早在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就曾巡按遼東,在遼數年,風評甚佳。

十年後,熊廷弼再次被委以遼事重任,此時薩爾滸新敗,開、鐵已失,眼看後金已逐漸呈尾大不掉之勢。

熊廷弼認爲,開原、鐵嶺是遼東腹心,失去開、鐵,遼陽和瀋陽孤立於河東;不守遼、沈,則無法保住遼東;不收復開、鐵,則無法守住遼、沈。

他的戰略是穩守反擊,先整頓遼東的防務:調兵、發餉、造武器、整肅軍紀,待時機成熟後收復開原。

八月三日,熊廷弼進入遼陽,上任後即整頓防務、召回流民,並懲治了一批臨陣逃脫和棄城逃跑的將領,遼東守備頗有起色。新募的士兵和各地調來的援兵已超過十三萬,軍心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從來都是政治的延續,脫離政治看軍事是以葉自障,這點在這一時期的遼東形勢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熊廷弼一頓操作必須得到皇帝首肯,但他在朝中政敵不少,熊廷弼要堅持的,政敵自然要反對,爲此他不斷受到彈劾,以兵部主事劉國縉和吏科給事中姚宗文爲代表,朝中掀起逐熊之議。

萬曆皇帝在時,對這些彈劾不以爲意,如果他能再活幾年,熊廷弼能得到更多支持。偏偏神宗不久後就崩了,即位的光宗不到一個月又殯天,隨後是明熹宗即位。

連死兩個皇帝,朝政翻了天。新君上任想着燒兩把火立威,下詔廷議遼事。熊廷弼雖上疏自辯,但在政敵彈劾之下還是百口莫辯。

爲力證清白,熊廷弼提出辭職,這本是以退爲進的一步棋,並非他真正想要去職,但新皇帝對他沒這麼信任,朝議之後竟予以批准。

熊廷弼一下傻了眼,要求複查還自己清白,天啓皇帝派人前往遼東調查,調查結果是熊廷弼有功有過,他的罪過是在危難之際辭職乞歸,有負君恩,也就是遇到困難就想撂挑子,至於其他的彈劾,那都是胡說八道。

調查結果還算公正,皇帝認爲熊廷弼“力保危城”有功,打算重新起用他。

以上大致是熊廷弼出任遼東經略到去職背後的政治風波,雖然證明熊廷弼是被冤枉的,但這幾個回合下來,時間已浪費不少。

正所謂“趁你病,要你命”,明朝的對手努爾哈赤不會浪費這個機會。

天啓元年(1621年)二月起,趁熊廷弼去職,袁應泰代理遼東經略的時機,後金軍開始反覆騷擾瀋陽城外奉集堡、虎皮驛等重要堡壘,標誌着努爾哈赤發起遼瀋戰役的前奏。

明金遼瀋之戰由一系列戰役組成,規模和意義大過薩爾滸之戰,戰鬥也是相當悲壯激烈。

首當其衝的就是瀋陽之戰。

三月十日,努爾哈赤試探完明軍虛實,開始了正式軍事行動,他親自率領諸貝勒和大軍,從薩爾滸沿渾河而下,於兩天後一早抵達瀋陽,在城東的渾河北岸紮下營寨。

明朝的瀋陽守將是遼東總兵官賀世賢。這是位猛將,在他守備下,瀋陽城外挖設了大大小小的陷阱、城壕、攔馬牆,排列着楯車和大小火炮,防禦嚴密,即使連戰連勝的後金軍也不敢貿然進攻。

後金軍強於野戰,攻城是弱點,尤其面對瀋陽這樣的堅城,正面猛攻的損失將令努爾哈赤無法承受。

努爾哈赤用兵從來就不是一味蠻幹,作爲軍事統帥他相當有頭腦。薩爾滸之戰中,他的戰術是集中兵力大範圍迂迴;攻佔開原、鐵嶺,後金軍打得是一場漂亮的閃電戰。

這次明軍早有準備,前兩招都行不通了,但他還有另外的戰術。

賀世賢這個人在史上其名不著,他其實是員張飛式的猛將。其時遼東明將敢主動出擊的不多,唯獨賀世賢是個異類。只要聽說哪裏出現了後金軍隊,他準保是第一個喊着衝出去要砍人的。

賀世賢敢這麼兇,也有自己的底氣。從薩爾滸之戰前到後金軍騷擾瀋陽外圍,賀世賢屢次主動出戰,頗有斬獲。泰昌初年他還曾在灰山堡和撫安堡獲得過兩次小規模勝利,所以即使對陣如狼似虎的八旗兵他也不虛,在杜松、劉綎、馬林先後陣歿後,賀世賢充任總兵官,已是遼東宿將。

努爾哈赤的謀略依對手不同而變化,這次面對賀世賢,努爾哈赤打算使用另一個戰術——誘敵出擊。

爲此,從六月十二日起,努爾哈赤就屢次派出少數人馬在戰壕對面偵察挑釁。第二天,總兵尤世功的家丁事先埋伏,咬住了後金兵,獲得斬首四級的功勞。

賀世賢不禁心癢,決定率千餘家丁出城收割點人頭,給努爾哈赤更大的教訓。後金兵主動退卻,賀世賢乘銳輕進,出城過遠陷入重圍。明軍且戰且退,退到西門。哪知這時努爾哈赤抓住明軍主將出戰的機會同時急攻東門,城內收納的蒙古鄉人斬關落鎖放下吊橋,後金軍從東門蜂擁而入。

賀世賢在西門外看到城內混亂,知道自己中計。此時他已身中四箭,手下勸他退回遼陽,賀世賢拒絕,“吾爲大將,不能存城,何面目見袁經略乎!”隨後揮鐵鞭衝入敵陣,擊殺數人後中箭墜馬而死。

城內,尤世功率兵退到西門,看到賀世賢被圍正打算去救,自己卻早已陷入重圍,力戰而亡。

瀋陽之戰,明軍傷亡、被俘、投降的人數達到7萬餘人,這個數字超過了薩爾滸之戰。瀋陽城屯駐了遼東明軍近半兵力,這支主力被如此葬送,爲之後的遼陽之戰帶來巨大影響。

瀋陽重鎮一天即被攻陷,這實在出人意料。表面來看,原因在於賀世賢,但背後還是政治原因。

性格決定命運,後人多指責賀世賢有勇無謀,但這正是他的特點,以他猛張飛的性格,不主動出戰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偏偏當時瀋陽城內,並沒有能制約賀世賢的上級領導,遼東經略袁應泰和巡按御史張銓都駐節於遼陽而不是瀋陽,瀋陽就是賀世賢說了算。

賀世賢以勇猛著稱,當總兵官容易,專注於砍人便是,一城主將卻絕非那麼簡單,必須算無遺策,賀世賢的腦袋不是爲謀略而生,這超出了他的運算能力,性格導致了他的悲劇。

但賀世賢就真應該背上最大那口鍋嗎,並不見得。

賀世賢主動出擊,必定也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賴以依仗的是自己的家丁。

家丁名字有點土,其實是精銳中的精銳,在明末武將軍閥化的趨勢之下,家丁就是主將的私人武裝,他們效忠於自己的主將,拿着最高的薪水,擁有最好的裝備,戰鬥力也要高出普通明軍一大截。

賀世賢帶出的一千多家丁也不算少,這些人都是騎兵,就算戰事不利,也有把握及時撤回城內,賀世賢出擊遇伏時他也正是這樣做的,即使陷入包圍,勇猛的家丁仍然能護衛他且戰且退,撤到瀋陽西門下。

真正出問題的是瀋陽城內之前收納的“降夷”。招納降夷是遼東經略袁應泰的主意,他認爲“職甫待罪遼撫,日夜思制夷之放,無如招降爲最”。

袁應泰是經略,賀世賢只是武將,即使是總兵官也得聽袁應泰的。招降外族戰士也並非袁應泰首創,明朝開國起就有這個傳統,能達到以最小成本削弱對手,同時壯大自身的目的。明軍中蒙古士兵和軍官比比皆是,這些人也確實驍勇善戰,是明軍所倚仗的重要軍事力量。

在大方向上,袁應泰所做的也只是承襲原有的政策,爲朝廷省錢的同時又能補充瀋陽的軍力。

問題是這時大環境發生了變化,原本蒙古各部落多與葉赫、哈達等部結盟,共同對付建州。現在女真各部已被努爾哈赤統一了,蒙古部落也被他打得很慘,不少已臣服於後金。

這時候再招納降人就有很大風險,其中內奸的比例大大增加,這正是努爾哈赤慣用的招數。

但在政策的慣性之下,加上賀世賢、尤世功等人此前也一直是這麼幹的,他們有“善撫夷丁,能得其死力”的名聲,袁應泰並沒意識到其中的風險。

他在遼東招納了五六千名夷丁,以蒙古人爲主,由賀世賢、尤世功、李秉誠、侯世祿、朱萬良、姜弼等六將每人統領一千餘人,按照漢丁五十人配夷丁五六人的比例進行分配。

瀋陽之戰時,李秉誠、侯世祿、朱萬良、姜弼四將並不駐紮在城內。按比例來計算,賀世賢、尤世功招納的降丁應該在兩三千人之間。

這些人裏有多少努爾哈赤安插的內奸,無法確切統計。根據記載來看,“降丁復叛,斷城外吊橋”,瀋陽城內當時有數萬明軍,降丁能控制一座城門,顯然人數不會少。

降丁中有奸細,這也不算意外,之前的開原、鐵嶺之戰,城內的後金內奸也曾幫助打開城門,軍事行動往往伴隨着間諜戰,這是自古顛不破的道理。

降丁能發揮作用,關鍵原因在於賀世賢的輕敵出擊,賀世賢能出擊,原因在於城內沒有節制他的領導。如果瀋陽城內有個最高統帥指揮大局,就算賀世賢在城外就被砍了,努爾哈赤也未必能一天拿下瀋陽,只要堅守到第二天,大舉前來救援的遼東明軍就能趕到,川浙軍團與瀋陽守軍裏應外合,後金軍就沒有了機會。

所以這就是監軍的重要性,以文制武是有必要的,瀋陽的失陷在於袁應泰沒有配備能制約賀世賢的官員,而把一城之得失交到這位猛張飛手上,這屬於典型的用人不當。

這麼看來,遼東經略袁應泰應該背鍋囉?其實也不是,篇幅原因,接下去的渾河血戰在下一篇再講,原因也會在之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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