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604(信箱),在安徽黃山腳下的巖寺。這個神祕數字暗語,代表當年一個小三線工廠的通信保密代號,指向生產一種克敵制勝的軍工產品。20世紀70年代,數百位上海青年湧入這裏,揮灑他們的青春,留下他們的足跡。

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軍部駐紮巖寺。老街後有座著名的洪橋,橋廊深闊,橋東有小屋一間,名“香積”,爲新四軍機要室和電報房。不由讓人聯想:604的由來,是不是源自這電報房滴答的號碼呼叫?

巖寺老街的洪橋

那天,前來懷舊的十幾個上海人,在巖寺喫飯,徽菜館,點許多菜,以爲破費頗多。但一看賬單,在座所有人歡喜,一是價格好,二是合了個數字:604元。就是他們曾經工廠的代號:604——它在呼叫你啊!冥冥中,連接了曾經和現在。

這家源自上海的小三線工廠全稱:上海躍進機械廠,面向雄峻黃山,近傍旖旎新安江。

崔惠堂:姆媽講,徽州604信箱,到哪裏去尋儂?

今年65歲的崔惠堂一定要回巖寺。有人對他說,那裏舊翻新的廠,不僅廠址遷了,連一個上海人也找不到。他卻說,看山看水看地看老廠,一回迴夢裏出現的情景,他要去現場一一兌現。

這是他的“小三線情結”——蓬勃的青春,在這個叫巖寺的角落,如赤旺的火,40年前燃燒過。

當年寄回家的黃色信封,右下角一行字:皖徽州604信箱。母親驕傲地對別人說:兒子在外地保密廠,造先進的武器。私下則對他說:“這徽州604信箱,叫吾到哪裏去尋儂?”

車出上海,走浙江山路,進安徽山路,入徽州古道,整一天。到巖寺,一大塊山地間的盆地,捧出一座皖南歷史重鎮。早在4500年前,此地便有古人居住,其母親河(豐樂河)向南的山坡上,有前人開鑿的多處棲身巖洞。巖寺名由此來。至明太祖洪武年間,巖寺已是“鱗次萬家,輿馬輻輳,規方十里,商賈雲集”。而1976年,僅72屆從上海培訓的中學畢業生,湧入這家巖寺604的知多少?400多人。在豐樂河北岸,15畝地圍起來的廠房車道,喧囂沸騰起上海的吳儂軟語。廠外是條砂石路,叫黃山路。路向東,一大片農地農舍,往南,過一座架在豐樂河上的橋,便是斑駁古舊明清建築密集的巖寺老街。

當年巖寺電廠的煙囪是小青工拍照時最喜歡的背景

豐樂河上拱起的石板橋,被小青工們謔叫:牛污橋。緣於走向農地的耕牛,當走上橋的中間部位時,便磁石般站立,哞哞兩聲,悠然拉屎,一個不落下。牛污橋下潺潺流水,向東望,如一管細筆插入雲端的文峯塔,七層八面,卓爾不羣地立於曠野。巖寺老街幾百年沉澱的歷史,在崔惠堂這些當年的小青工眼裏,並未深刻悟得,卻對老街上一碗和上海大不同的小餛飩醉迷。這一角錢一碗的小餛飩,湯裏有溢香的豬油渣,浮青蔥幾片。皮滑,肉餡一吞咬,鮮美得令人驚異。想要解密是何物導致了這美食,祕訣在肉餡。當時無冰箱,肉餡難保鮮,當地人捉來蚯蚓,洗淨撒入肉醬。蚯蚓在肉醬裏穿來拱去,如此一折騰的肉醬,透氣保鮮更增鮮,美味遂成。

解密了鮮美的小餛飩,但亦有難解的神祕。老街後的小南山,當年駐紮一個雷達連。山頂上,雷達天線一根根聳立鋪展,形成幾何圖案,在陽光下反射着光。山下有持槍的戰士站崗,不得入內。和戰士說話,很嚴肅。但戰士一聽他們是604來的小青工,臉上竟充滿新鮮和嚮往,眼睛遙看向北的高大廠房的輪廓:“上海來的604啊,那裏有許多高人。”

20歲的崔惠堂,進廠分在604總裝車間,開着大剷車,雄赳赳,渾身使不完的勁。廠裏除了生產民用機牀,也生產“神祕的軍品”,生產場地在高大氣派的一車間。高人?當然有,但崔惠堂說,他不是。

沈阿昌:還記得伐,604的上妹、九妹、郊妹和黃妹

我們在沈阿昌家4樓窗前望出去,哪裏還有604?馬路斜對面東南處,就是原來那個15畝地的廠房舊址,已拆得了無痕跡,代之以一幢幢20多層的新住宅樓,牆面是鮮豔的黃色,高檔氣派。替代的新廠,則在幾公里外西北方向的開發區,百畝新地。但不再是小三線的“躍進機械廠”,不再是604,生產的機牀全部升級到“精密數控”。

84歲的沈阿昌是半個上海人。他祖籍紹興,在上海工廠接受過技術培訓,在巖寺的工廠做到20世紀90年代末,一張當年的“光榮退休”證,掛在家裏五斗櫥上一隻大紅箱的邊上。而今,上海有他戶籍,女兒女婿在上海生活,但他常年居此,住址就在巖寺黃山路186號,稱謂“皖機四村”。

沈阿昌守着巖寺的土地,在自己家居窗前,可日日望見待過幾十年的舊址廠房。

堅守在巖寺的沈阿昌

他在部隊當過炊事兵,20世紀70年代初,一個機會,投奔到巖寺的上海小三線工廠,然後,看到了好多上海老師傅,“兩耳充斥着阿拉阿拉聲”。他在後勤部門採購加管理,當工會主席,負責炊事伙房,“上海人口味,好刁的”。

直到今天,想起工廠過去的事,沈阿昌對崔惠堂講:“記得伐,過去廠道車間跑來跑去的,除你們上海小男生,還有充滿活力的上妹、九妹、郊妹和黃妹。”

記得。上海遷來的工廠,正規得和上海工廠相差無幾,硬件軟件相似:高大的鋸齒廠房,平嶄的水泥大道,醫務室穿白大褂的廠醫,飄着濃油赤醬上海菜味道的食堂。廠房裏有6大車間,細分幾十門工種。工人除了生產,更需要有豐富情感的生活。生活的一半是男人,生活的另一半是女人。所謂九妹,是早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做“開路先鋒”自願過來的少量上海姐妹;上妹,是上海市區分配來的女生;郊妹,是源自上海郊區的“村莊裏的姑娘”;黃妹,是因爲廠裏女生少,從附近黃山茶林場招入的上海女工。在人生最好的歲月,她們在神祕的604兢兢業業地工作,並有不少人,在這裏,遇見自己一生的伴侶。

上妹、郊妹、九妹和黃妹,多少不同的人生故事。你喜歡我,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我不喜歡你。我喜歡你,你不知道。你追求我,我避開你。愛情有的結果,有的無果,有的遺憾擦肩而過。沈阿昌現在居住的“皖機四村”,三幢六層的樓房,是20世紀80年代初604自籌資金建成,樣式參照當時上海時行的樓房格局,獨立門戶,一樓四戶,有一室有兩室。一對對上海男女生,在震天的鞭炮響過後,走入洞房。從此,廠裏到家,家裏到廠,踩着腳下的黃山路,夫妻攜手,是他們日日往來的功課。

而今,樓已老,人走盡,完成小三線使命的上海人,全部撤回上海各行各業。沈阿昌和崔惠堂,多年後重聚首,彼此交流着一個個上妹、九妹、郊妹、黃妹的故事。

上海來的原604員工和沈阿昌合影

顧士強:604的記憶碎片,是我一生的不忘

隨崔惠堂一起來巖寺的,還有他隨身攜帶的“一部作品”:顧士強幾年前寫的“604記憶碎片”,近三萬字,記錄上海青工入巖寺進工廠的故事,坎坷的,瑣細的,調侃的,文藝的,乃至苦痛的心路歷程——但都真實而情深。

顧士強沒有來。

從大上海到小巖寺,從工業繁盛的大城市,到一角山地邊的孤獨廠房,從大城市精緻的馬路沿街梧桐,到出廠門稻田片片蛙聲四起,落差令人心情跌宕。和顧士強一起進廠的72屆學生中,同樣很文藝的是看似瘦弱的姚公敬。姚系古琴世家出身,幼年操琴,悟性極高。初來乍到,別人傷情,他也心頹。他們一起借酒澆愁,半醉後姚彈奏一把從上海攜來的“龍吟”古琴,一曲曲帶醉的琴聲,悠遠婉轉激情而出:《流水》《華胥引》《屈原問渡》《酒狂》……幾年後,他們才悟出:這古琴音,深合這厚積文化的土地。歷史上,人傑地靈的巖寺,流傳“書聲喧兩市,一鎮四狀元”的佳話——高中過4名狀元,還出爐了36名進士。抗日烽火,中國南方八省紅軍游擊隊,在此改編爲國民革命軍新編新四軍。1938年,7000餘官兵在巖寺整編。文峯塔南側,有一明朝建成的鳳山臺,朝南大門上有“鳳山靈境”匾額一塊。那日,軍號嘹亮,旌旗招展,風起雲湧,葉挺、項英站立鳳山臺上,身形威武地檢閱部隊。“點將臺”之名,遂遠播四海,抗日熾火燎原。

巖寺文峯塔和鳳山臺

慢慢感受,上海人來到巖寺,很有驕傲的理由。604的人看巖寺,漸漸品出它多重的“有滋有味”。以後知道:巖寺的徽州火腿,先聞名於金華火腿。金華火腿的“根”,一大部分起源於巖寺的徽州。而你再去老街品各種食味,即便一碗燜熟面,自有其味。它的料,系此山地的筍尖,加肉絲,大蒜葉。先一起用火油將它們炒熟,將生的切面圍住熟菜,均勻鋪一圈,再調入水和醬油,繞着邊上滴澆。然後小火燜煮,燜到熟,上下一翻即裝盆。三兩面,三角七分錢——馨香的巖寺燜熟面出籠,饞涎欲滴。

寫下對巖寺的懷念,記下對604的過往碎片和滋味,文章在604灑下青春汗水的人之間傳閱,引來一大片懷戀聲。驚回首,才發現,巖寺的604,小三線的604,是有那麼多可回味,可莞爾,可灑淚,可重新煥發激情的地方。

約啊,去那個你驕傲過的巖寺,去看和顧士強一樣難忘的604。

竟然無法再約到顧士強一起前往。

巖寺,對604深情的呼喚,是他生命中最後的文字表達。

顧士強撰寫的“604記憶碎片”

好在,他的一羣604的好朋友、好工友、好戰友,今天,攜着他“一生的不忘”的書寫,一起再見了數十年教養他們的這一方厚重的土地。

(題圖爲巖寺老街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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