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9日,三十多名愛國學生在徐州站擁到了一列南下列車的頭等艙,他們聲稱要“搜查漢奸張自忠”。

此時,張自忠將軍年46歲,且是戴罪之身。他的罪,是“漢奸罪”、“賣國罪”。而自認愛國的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一列車上,也是因爲這兩頂大帽子。

對於漢奸罵名,張自忠甚感委屈,可他對此又百口莫辯:這是一場全面的誤解,無從解釋的誤解。

作爲第29軍的頭,即便盧溝橋事變後他和弟兄們一心想抗日,可他也無法違抗頂頭上司宋哲元“留下,與敵敷衍、拖延時間”的指令。

接到這個指令時,本已因被委派出使日本而備受爭議的他便知道:執行完這次任務後,他便將被坐實“大漢奸”的罵名。

所以,接到這一指令後,作爲以服從命令爲天職的“將”,他落淚了,他對副軍長秦德純說:“這一來,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漢奸了。”

果然,日軍入侵後,以北京市市長身份留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後,國內各大報紙便開始大幅報道“張自忠大漢奸”的種種了。他們甚至諷刺張自忠是“自以爲忠”、“張逆自忠”。事發後,倍感苦悶的張自忠甚至只能靠吸食鴉片來暫時排解苦悶。

面對鋪天蓋地的痛罵,張自忠和29軍的兄弟們都沉默了。完成任務後,張自忠逃至山東時便被同樣視他爲漢奸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榘拘押了。隨即,他便被秦德純和另一位大員押解上了前文出現的列車。

張自忠委屈極了,他一心爲國,早在少年時便立下了誓死報國的雄心壯志。爲將的這些年,他也一直教導手下衆將士要誓死報國。這些年,他自認爲問心無愧,可眼下,因爲那些誤會,他承受漢奸罵名不說,還要忍受愛國學生的辱罵,這種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學生衝上列車後,當秦德純令張自忠躲到廁所時,他竟大喊:“我問心無愧,爲何要躲”。秦德軍見狀趕忙將張自忠推到了廁所,並隨手把門鎖上了。

被推進廁所後的將軍張自忠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外邊是秦德軍苦口婆心的喊話,和學生們的大聲怒斥,但這所有的聲音,張自忠卻是聽不到的,因爲那一刻,他的腦子裏只剩下了嗡嗡聲。

無論過去多久,那一天的經歷都是張自忠一生都無法抹滅的痛苦記憶。

張自忠當然不是漢奸,他若是漢奸,幾年前,他又爲何會在擔任喜峯口戰役前線總指揮時,令大刀隊連夜襲擊敵營,砍下數百日軍的頭顱呢。

張自忠清楚地記得,這次和日軍廝殺後,老百姓還編了一首《大刀進行曲》歌頌他和他的29軍大刀隊。

可轉眼,看問題只看表面的老百姓卻把這些通通忘記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咬牙切齒地談論他的“賣國行徑”。

有的眼淚只能往肚子裏流,因爲有些眼淚終究不能被理解。張自忠此時的淚,便是如此。

從廁所出來後,秦德純看到張自忠臉上的霜雲極其深重,他眼裏的光也暗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坐回座位後,他在疾馳的列車上想了很多。

10號下午3點,張自忠平安抵達南京四方城。蔣介石剛從書房走出,張自忠便起身請罪道:“自忠在北方喪師辱國,罪有應得,請委員長嚴予懲辦。”說着,他將留平報告雙手呈交蔣介石。

蔣介石見張自忠氣色極差,便道: “你在北方的一切情形,我均明瞭,你要安心保養身體,避免與外人往來,稍遲再約你詳談。”

只這一句,張自忠心裏的石頭便落了地,這說明:蔣介石相信他是愛國的。那天,被押解回寓所的路上,張自忠心裏充滿了感激。對於蔣介石肯給他的“證明自己不是漢奸”的機會,他視若珍寶。

張自忠也清楚,自己能被蔣介石信任,是他以前英勇戰績打下的基礎,也和李宗仁總司令等及時爲他做的解釋有關。

1938年,臺兒莊戰役中,第五戰區總司令李宗仁委派張自忠代理第59軍軍長。

歸隊那天,張自忠再次落淚,他對着同樣擔負漢奸罵名的老部下道:“今日回軍,除共同殺敵報國外,是和大家一起找死的地方!”

張自忠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他知道:作爲揹負華北頭號漢奸罵名的他而言,他不能打敗戰,他只有“贏”和“戰死”兩條路可以選。

張自忠對着將士們喊出這話時,全場鴉雀無聲,這段時間以來,這些老部下和他一樣承受着漢奸的罵名。他們感受到的壓力,不比張自忠小。試想,一羣立志報國、視榮譽爲生命者,卻揹負上“賣國”之罵名,這是怎樣的沉重。

張自忠帶領的將士們曾一度是軍中的楷模,他們素來以軍紀嚴明和愛民著稱。張自忠帶兵注重軍紀、治軍嚴厲的風格已經十分突出。遇有違反軍紀者,他初則說服教育,再則嚴厲訓斥,三則軍棍伺候。

正如士兵們在歌謠裏所唱的:“教你學好不學好,鴨嘴軍棍捱上了。”

張自忠對違反軍紀者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是:“看我扒不了你的皮!”他還因此被冠上了“張扒皮”的諢號。

與此同時,張自忠帶兵還非常講究“治兵先治心”,他經常給部下灌輸忠、孝、仁、義的傳統道德。慢慢地,這些自小在他心裏紮下根的品質,也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部下心上。

這樣的張自忠受老領導馮玉祥賞識自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張自忠初加入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時,是1916年,此時,他已經25歲了,這個年紀對於從軍而言顯然太遲。當時比他年歲小得多的佟麟閣、劉汝明、馮治安、吉鴻昌等人,都已當了連長。可此時,他的軍旅生涯纔剛剛開始。

但金子總會發光,尤其,當他遇到能賞識他的伯樂時。

馮玉祥是個善於識人的主,見到張自忠第一眼時,他便經由張自忠高大威猛的身材格外注意到了他,細看之下,馮玉祥發現:張自忠眼神堅毅,眉宇之間有異於常人的風采。

打這時起,馮玉祥就斷定:這個張自忠定是個難得的將才。

不久之後,在部隊表現出衆的張自忠就被馮玉祥派去教導團軍官隊深造。進入軍官隊後,本就對軍事極其感興趣的張自忠學習極其刻苦。張自忠異於常人的努力加上他本身文化基礎好,每次考試時,他都名列第一。

張自忠的努力和出色很快讓他得到了團長鹿鍾麟對他的賞識,而馮玉祥也更加留意他了,在一次提及張自忠時,馮玉祥非常滿意地誇讚到:

“在教導團中,他非常勤學,對人處事都極其真誠友愛,又能刻苦耐勞,這時便顯出他未來一定是個將才。”

馮玉祥這句誇讚,對於張自忠而言,無疑有着巨大的力量。學習期滿升任學兵隊第二連連長後,他更加刻苦努力了。他幾乎用了常人幾倍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帶兵。

也是在此間,張自忠帶兵的天賦被顯露出來了。僅僅三個月後,他帶領的第二連在全旅各連軍事考覈中奪得第一,成爲十六混成旅的“模範連”。

模範連後來成了馮玉祥治軍的樣板,而經過張自忠訓練的全連126名士兵,後來無一例外全部成才了。他們中僅軍長、師長就出了五個,旅長、團長就更多了。

很自然地,張自忠在馮玉祥的支持下步步高昇,1927年4月,馮玉祥被任命爲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時,張自忠便被任命爲了集團軍總部副官長。

傳說中的坐了火箭筒直升,大抵便是說的張自忠這般。

張自忠素來是個非常講情義的人,他自然一直對馮玉祥的知遇之恩充滿了感激。

張自忠與馮玉祥

張自忠這次能以戴罪之身歸隊,這背後也和馮玉祥分不開。每每念及此,他的心裏更加對貴人馮玉祥滿是感恩。因着這份感恩,張自忠一心想在抗日戰場上證明自己和將士們的清白。

臺兒莊戰役中,李宗仁在龐炳勳部戰事喫緊的危難時刻找到了張自忠:他想讓張自忠前去馳援。

張自忠素來與龐炳勳有過節,可面對此等危難時刻,他在聽完李宗仁敘述的相關後想都沒想便接下了這個重擔。

從張自忠所在的嶧縣至龐炳勳部所在的臨沂,相距90公里。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需要三天才能抵達。可張自忠所率的59軍,卻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便趕到了臨沂。

59軍抵達時,正是龐炳勳所率第三軍團官兵與日軍激戰時,他們忽聞張自忠大部趕到後,頓時歡呼雷動、軍心大振。

龐炳勳自得知戰區將派張自忠應援臨沂後,心中一直擔心他是否願意前來增援。當他看到身軀高大的張自忠大步流星地走來時,他的大石頭落了地,他眼裏也瞬間噙滿了淚水。他快步向前緊緊握住張自忠的手,含淚與張自忠對視時,多年的積怨,頃刻間冰釋。

在炮火聲中,張自忠從容告訴龐炳勳:“大哥你放心,我決心盡力幫你打贏這一仗!” 龐炳勳神情爲之一振,隨即他風趣地說:“老弟呀,人家說你要在北平當漢奸,我纔不相信呢。我瞭解你的爲人,所以我大爲放心。”

張自忠聽完後開懷大笑道:“今天倒是要他們看看,我張自忠是不是漢奸!”

就在張自忠抵達的當天晚上,他便建議龐炳勳主動出擊、誘敵深入。

張自忠從來一諾千金,短短兩個月內,他果然幫助龐炳勳打了勝仗,期間,張自忠指揮59軍連續取得三個戰役的勝利。

這次對日作戰,我軍成功打破了日軍試圖以南北兩路軍夾擊徐州,從而貫通南北的陰謀。這場戰鬥,直讓負責這次戰爭的日本“鐵軍”板垣徵四郎寢食難安,幾欲自殺。

也是從此時開始,日軍對於“張自忠”這個名字生出了敬畏,因爲張自忠及其將士都極其勇猛且頑固,日本兵對他們是既敬又怕。

日本兵當然不知道這支部隊爲何如此硬核,他們只知道,這是一支真正不怕死的軍隊。

此後的武漢會戰中,張自忠以一對十,擊斃日軍3位聯隊長,殲敵1萬3千人,並最終挫敵潰退,贏得“鄂北大捷”。不久,張自忠再次猛衝猛打,取得 “襄東大捷”。

在一次次的大捷之後,媒體對張自忠的報道也開始發生了變化。但他自己知道,再多的勝利似乎也不能洗清揹負在他身上的“漢奸”罵名。民衆多少認爲,這些,都是他戴罪立功的結果罷了。

只有張自忠自己知道,他做的這所有都是爲國家、爲民族、爲人民,而不是爲彌補什麼做漢奸的所謂罪過。

真正難以洗刷的冤屈是:非得用血才能清洗乾淨,張自忠所面臨的巨大冤屈,也只有鮮血能洗清。而當“爲洗清冤屈而死”和“能爲民族獨立而死”合爲一體時,死念便深深纏繞在了張自忠的心底。

死生置之度外,大抵如張自忠這般。

1940年,日軍集中30萬兵力,猛攻湖北襄樊,張自忠知道:他的機會終於來了。

這年5月1日,張自忠親筆昭告各部隊、各將領出戰。幾天後,張自忠決定冒險東渡襄河、率部北進。

面對張自忠的抉擇,所有人都堅決勸阻,他們覺得:此去凶多吉少,最高統帥還是應該留在指揮部。可張自忠去意已決,面對勸阻,他大喊:“身爲本軍總司令,此時不到前線更待何時?弟兄們能死,我就命貴?”

臨行前,張自忠給副司令馮治安寫下了一封信,在信裏他寫到:

“仰之我弟如晤:因爲戰區全面戰事之關係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拼。現已決定於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後公私,均得請我弟負責。由現在起,以後或暫別或永離,不得而知。專此布達。”

張自忠寫完信後將信交給身邊的劉家鸞道:“家鸞,你把這封信交給馮副司令,也請你過目。”

劉家鸞讀完信後,心裏如同被壓了一塊大石頭,他這才知道:這分明就是一封絕筆信啊。滿紙雲淡風輕,實際卻在訴說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意識到此嚴峻形勢後,他趕忙阻止總司令冒險,可去意已決的張自忠豈會肯聽。

7日拂曉前,張自忠率部渡河,濤濤江水嗚咽着,似乎在爲將軍送行。

送張自忠渡河的將士們發現,出征前,平素一向生活簡樸,從來只穿與下級軍官無異土布軍裝的他竟一反常態,穿上了黃呢軍裝。送行的人都明白了:他們的總司令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此次出征,張自忠只帶了手槍營和七十四師。這也是張自忠第四次親自過河督戰,只是,這次的形勢相比以往,極其嚴峻。

當時派去戰場的179師師長何基灃接受政治審查,副師長吳振聲指揮困難;38師陷於孤軍苦戰;馳援38師之29集團軍122師,在田家集與敵接戰一晝夜就敗下陣來……

在這種河東部隊各自爲戰、失去聯絡的緊急情況下,只有張自忠前往統一指揮,才能鼓舞士氣、扭轉戰局。

可即便到達河東後,張自忠極大鼓舞了士氣,做到了統一指揮,可畢竟當時我軍寡不敵衆。

14日,雙方發生遭遇戰。15日,張自忠率領的1500餘人被近6000名日寇包圍在南瓜店以北的溝沿裏村。

這注定是一場極其艱難的戰鬥,我軍與日軍激戰到16日拂曉時,張自忠不得已帶領剩餘將士退入南瓜店十里長山。隨即,敵人還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對我軍發動了無數次猛攻。

戰局比預想得還要糟糕,張自忠有一種腹背受敵的壓抑感。我軍的負傷將士越來越多,槍支彈藥又頻頻告急,戰況已經到了最危難的時刻。此時,日軍的包圍圈也越來越小了。

張自忠和將士們幾乎完全無掩護地暴露在了日軍面前,突然,一顆炮彈在指揮所附近爆炸,彈片將張自忠右肩炸傷,緊接着又飛來一顆子彈將他左臂擊穿,鮮血浸透了他的黃色軍裝。

護士長史全勝見狀,急忙跑來爲他包紮,衛兵們見總司令受傷都驚慌起來,可張自忠卻按了按傷口滿不在乎地說:“沒什麼,不要大驚小怪!”

衛兵們見司令受傷擔心他再出意外便不約而同地圍到他身邊,可張自忠卻笑着批評他們說:“你們跟這麼緊幹什麼?怕我跑不是?”

就在這之後不久,日軍調集大批山炮對準張自忠他們撤退到的杏仁山瘋狂轟擊。因爲張自忠身着的是黃色軍制服,所以目標十分暴露,槍炮如雨點般炸落在他前後左右。

在這種險境下,張自忠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而他自己的右腿也被炸傷,褲腿、襪子都被鮮血浸透。

生死攸關的時刻,參謀長李文田提議暫避。可張自忠卻生氣地道:“什麼?老李,你也孬啦?”

李文田見總司令發怒便把心裏話索性說出來了,他說:“論公,你是長官,論私你是我朋友,我理應跟着你,幫助你,但今天這個仗實在打不下了。我勸你撤離,你實在不走,我可要走了。”

說完後,李文田站起身準備離開,他原本以爲張自忠會痛罵他,但等待他的卻是張自忠溫和的聲音,他喘着氣對他說:“老李,你們誰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你們趕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李文田見勸不動他,便帶着兩個衛兵悄然離去了。

之後,張自忠依舊帶着僅剩的將士拼死抵抗,面對步步逼近、怪聲吼叫的大批日軍,張自忠和跟隨他多年的忠誠士兵以驚人的勇敢和頑強,憑着血肉之軀與敵人在山腳下激戰了兩個多小時。

兄弟們一個個倒下了,張自忠越來越憤怒,王金彪連長陣亡後,他提起一支衝鋒槍對日軍猛烈掃射,十幾個日軍應聲倒斃。也是在此間,日軍的機槍擊中了他,身中數彈後,他的右腦被洞穿,血如泉湧。

張自忠的傷口還未來得及包紮好,日軍就衝上來了,危急中,張自忠用不容反對的低吼聲命令身旁的張敬、馬孝堂快走。

見他們不肯丟下負重傷的自己,張自忠拿出短劍準備自裁,被衛兵抱住後,他才終於倒地。躺在地上後,臉上已經沒有血色的他平靜地道:“我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

誰也不肯丟下張自忠,最終,張敬犧牲,馬孝堂負傷昏死在血泊裏。

當第四分隊的藤岡一等兵端着尖刀向倒在血泊裏的張自忠衝去時,他突然站了起來,他決心與這個日本軍一決死戰。張自忠戰起後,藤岡當即便被這個軍官模樣的超級大個和威嚴眼光鎮住了。可就在此時,一顆子彈射中了張自忠的頭部。

彷彿被槍聲驚醒的藤岡大喊一聲用盡全身力量舉起刺刀,向張自忠高大的身軀扎去。張自忠終於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他如山體倒塌一樣地轟然倒地。

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了,到此時,張自忠完成了他曾經說過的話:“活,要活得像個人樣,死,也要死得像個樣子。”

這一天,是1940年5月16日,具體時間是下午4時。此時,將軍張自忠年50歲!

張自忠倒下的那天下午,整個大山都靜下來了。張自忠和同時犧牲戰士們的血流進了地裏,泛起一片片黑光。

沒人知道張自忠死了,因爲他死前,身邊唯一目睹他犧牲的馬孝堂也倒在他身旁的血泊裏。日軍也並不知道這場戰鬥死了一個總司令,而且這個總司令還是讓他們聞風喪膽的張自忠將軍。

最先發現張自忠屍體的,是清掃戰場的一名少校軍官。而他之所以分外留意張自忠遺體,是因爲這個軍官身穿黃色軍裝,最重要的是,他的身形極其高大,即使倒下了也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少校軍官開始對張自忠的遺體進行搜身,他這樣做自然是爲了弄清這個不同凡響死者的身份。在翻死者胸兜時,他找到了一支派克筆,筆桿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三個字:“張自忠”。

看到這個名字後,少校當即就倒退了幾步,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這個身軀高大,渾身盡是凝固了的血跡的遺體。

待經過曾與張自忠正面交鋒的軍官的確定後,最先發現張自忠身份的日本少校心頭湧起一股崇敬之情,他突然立正,畢恭畢敬給死者敬了一個軍禮。

出人意料的是,日本人竟爲張自忠整容、入殮了,他們甚至還給他立了一塊墓碑。

一個讓日軍付出慘痛代價的中國軍官,竟會在死後受到日軍禮遇?日軍難道忘了棗宜會戰那因他而戰死的2萬日軍嗎?當然不會,恰因爲張自忠曾給他們如此大的挫敗,他們才如此隆重地爲他入殮、下葬。

這,是日軍狂歡的方式。

但與此同時,這體現的,也多少是日軍對真正英雄的尊崇。

把張自忠壯烈犧牲之消息傳回部隊的,是奇蹟生還的馬孝堂。他被日軍亂刀砍後並沒有死,而是被老鄉救下了。

清醒後,馬孝堂對老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請送我過襄河到西岸。

馬孝堂有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要把總司令犧牲的經過告訴大家,他是唯一的見證人,他應該爲他傳信。馬孝堂被幾個老鄉抬着過襄河時,聽着河水的嗚咽聲,他眼淚止不住地流,他和河水一齊爲總司令哭泣。

5月18日拂曉,張自忠的遺骸被國軍從陳家集搶回張家溝,馬不停蹄又趕運至襄河岸邊……

當天上午,張自忠遺憾被送達快活鋪時,馮治安副總司令、蘇聯顧問及當地羣衆慟哭失聲。

在檢查、清洗了總司令的傷勢後,他們發現,張自忠全身七處重傷:右肩胛骨是炮彈傷和刺刀傷,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額各中槍彈,他的顱腦塌陷變形,面目已難以辨認。

讓所有人能清楚地知道他身份的,是他右腮那顆完好的黑痣。

看到這顆熟悉的黑痣,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痛哭失聲。

當天,張自忠將軍之遺體被用藥物處理後,便被換上馬褳呢軍服,佩戴起上將領章,穿高筒馬靴,殮入楠木棺材。

之後,便是由馮治安主持的莊嚴的祭奠儀式。

此時,全國的媒體也大肆報道了張自忠將軍殉國的具體。這一次,所有的報道終於都用到了“民族英雄”四字。周恩來親筆撰文,稱讚張自忠:“其忠義之志,壯烈之氣,直可以爲中國抗戰軍人之魂。”

張自忠遺體被殮入楠木棺材後,8輛大卡車一齊護送遺體前往陪都重慶。護靈車隊經過宜昌時,城內10萬羣衆自發前往爲將軍送殯,大街上人人臂纏黑紗,他們以默默跟隨靈車祈禱的方式護送英雄最後一程。

那天,日軍的飛機三次飛抵宜昌上空盤旋,但以往看到敵機便抱頭逃竄的百姓竟無一人躲避。無疑,張自忠的忠烈犧牲已經改變了國民,他們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行徑的恨意,和對張自忠等壯烈殉國將士的敬意,已經讓他們暫時忘記了恐懼。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戰勝恐懼的,除了愛,便是“敬”和“憤怒”。而這二者,在百姓們隨着張自忠靈車哭喪時,被合二爲一。

那天,日軍飛機雖三次飛抵宜昌上空,但他們始終未投下一彈。

在宜昌,張自忠靈柩改走水路抵達重慶,一路上,長江兩岸沿途羣衆長跪不起,供桌、香火綿延數里……

英雄張自忠,終於以他想要的方式完成了他的一生。

是英雄,還是漢奸?這個曾困擾張自忠的最大難題,終於在最後得到了圓滿解答。只是,這個解答的方式,終究太過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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