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醫脈通獨家策劃】“醫生生命週期”系列03:“讀博的迷茫”

誰來治癒、幫助、安慰傷痕累累,心灰意冷的醫生呢?

來源:醫脈通

作者:歌曉

本文爲作者授權醫脈通發佈,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2020年就快翻篇,然而近幾天,傷醫的事件又多起來了。

10月28日,馬鞍山市人民醫院脊柱外科副主任醫師李健,因一起醫患糾紛,到南京金陵司法鑑定所參加醫療鑑定聽證會,在電梯內遭7名家屬圍毆。

10月31日中山三院發生持刀傷醫事件,2名醫護人員被砍傷,其中一名傷者爲年初馳援武漢的醫生陶炯。

回望2020年全年,註定以最不尋常的一年而被記住。歲末年初之際,身處醫療圈中的人們紛紛轉發一張充滿着肅殺之氣的圖片,配文赫然寫着“二十四節氣—大寒,前有肆虐的病毒,後有病人的砍刀“,陰冷中透着刺骨寒氣。

2020年初,朋友圈被廣泛轉發的圖片,爲奮鬥在前線的醫護人員祈福

配文是怎麼來的?原來,1月20日同一天發生了兩大事件。一是央視播放了鍾南山院士採訪談話,確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存在人傳人現象,抗擊新冠的戰役就此全面鋪開。二是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陶勇在這天被一個救治過的患者被砍成重傷。此事一經報道,引起社會軒然大波。所幸,陶勇醫生最後死裏逃生。但作爲一名眼外科醫生,手部受傷無疑是對他職業生涯的重創。

翻開陶勇的簡歷可以看到,他是一名出類拔萃的醫生,不到40歲,就拿下了主任醫師職稱,在臨牀和科研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在中國,想要成爲一名像陶勇那樣級別的醫生,需要多久?

01 至少八年”抗戰”

醫學生的圈子流行着這樣一個段子:“學醫之前要先去算算命,命短的不適合學醫”。這話雖是調侃,卻道出了醫學生的酸楚。

首先,我們總結一下醫生的道路,看看成爲一名能給人看病的醫生到底需要多少年。

事實上,這個問題十分複雜。中國的醫學人才培養體系堪稱世界上最複雜的體系之一。

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心內科主任葛均波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現在我國醫學教育體系設有專碩(實踐型)、科碩(研究型)、專博(實踐型)、科博(研究型)四個學位,而且還有四證合一、八年制博士,搞得體系比較混亂。”

在介紹一名醫生的成長曆程之前,有必要了解一個非常重要的名詞: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俗稱規培),針對的是新進醫療崗位的本科及以上學歷臨牀醫師。簡言之,就是讓醫學生畢業之後在臨牀進行輪轉,積累臨牀經驗,培訓結束後才正式成爲臨牀醫生,時間大致爲1-3年。規培是成爲一名醫生不可逾越的鴻溝。

值得一提的是,對於大部分規培生來說,規培期間收入微薄,工作繁重、內容瑣碎。

我們假定,某人6週歲上一年級,一路小,初,高中順利上完,到高考的時候,TA正滿十八週歲,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

隨後,TA面臨選擇專業的問題。如果TA選擇了非醫學類專業,或者非臨牀醫學(不需要規培的專業),本科時間就是4年,畢業之後不會面臨必須進行規範化培訓的過程。他們可以自由地選擇工作,或者讀研讀博這樣的路線。

但對於臨牀醫學這個複雜的專業,就不是4年這麼簡單了。到目前爲止,臨牀醫學專業主要有三種不同的學制,分別是五年制、5+3一體化、八年制等。

我們來看看他們之間的區別:

表1 臨牀醫學不同體制及區別

可以說,醫生的培養週期是各行業中最漫長、最辛苦的。如果某人在高考之後選擇了臨牀醫學專業,TA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成爲一名真正意義上的醫生?筆者選擇了相對簡單的方式,按照TA就業的階段來劃分:

表2 醫學生就業所需時長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最快的途徑,TA要想成爲能獨當一面的醫生也要經過8年的時間,比其他專業的人晚就業4年。而且,有些人的從醫之路會更加漫長,他們即使完成了碩士,博士,取得了學位,還要繼續進行規範化培訓,學習時間長達15年甚至更久。試想一位醫生三十幾歲還在啃書本,這需要多大的恆心及苦行僧式的自律。

而這還是在一切順利的理想情況下,現實往往更加殘酷。從醫學生到醫生,在這條漫漫長路上,不知道這期間有多少人在硬着頭皮學下去,又有多少人選擇了放棄。

都說學醫苦,到底苦在哪裏?除了上述的時間成本高之外,學醫還是一件十分無助的事情。

首先,跟其他專業比起來,醫學課業十分繁重。對於醫學生來說,完全沒有高中老師所說的“上了大學就好了”。

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的醫學課程教材,有“藍色生死戀”之稱

毫不誇張地說,大學對於一個醫學生來說完全是“另一個高中”。由於醫學專業的特殊性,其知識量大,學習難度大。醫學生的教科書堆起來跟學生的個頭兒一樣高。雖說是在理解的基礎上進行記憶,可是最終還是要靠記憶。除了課本知識外,幾乎每一科還有相應的實驗課。所以當問起每個醫學生的大學生活時,得到的答案可能更多的是被排滿的課程、背知識點、寫實驗報告支配的恐懼。當其他專業的大學生們在上網、逛街、化妝、看電影、談戀愛的時候,醫學生更多地是整日泡在自習室裏,與成千上萬的書頁爲伴。

02 被學歷“內卷”裹挾

其次,醫學專業學歷“內卷”日趨嚴重。千萬不要覺得讀完5年的大學本科就可以脫離苦海了,這僅僅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目前,根據現在各個醫院招聘現狀,全國各個省級三級甲等醫院(簡稱三甲醫院)一般好一點的臨牀崗位都需要博士學歷。而隨着博士越來越多,很多醫院甚至已經開始只招聘博士後。而入職到工作崗位上,醫生評職稱的對學歷要求高,往往學歷越高,晉升越快,有些晉升還需要在相關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這意味着本科學歷根本在醫學圈無處立足。

所以一名醫學生要想找到好點的工作,並且以後有較好的發展,差不多至少要讀到碩士甚至博士,才能結束學業長跑。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更多的人選擇更快捷的8年制。

此外,很多想留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大城市的醫學生,爲了拼一個好的崗位,迫不得已開始走向讀博,或者做博後的道路。

某三甲醫院招聘要求

03 讓人又愛又恨的博士學位

再次,獲得博士學位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對於醫學生來說,臨牀型博士(專博)是每個人都覬覦的機會,競爭自然十分激烈。但無奈其名額有限,這導致很多人不得不選擇科研型博士(科博)。在中國,一般科博完全脫離臨牀實踐,基本上是泡在實驗室做實驗。對於不擅長實驗、或者不喜歡實驗的醫學生而言,這無疑加重了他們日後勵志從醫的艱辛。

拋開這些不說,僅讀博這件事本身就是巨大的挑戰。2019年12月23日,《自然》雜誌對來自世界各地的6300名博士研究生進行了調查,超過三分之一(36%)的受訪者表示,他們曾因攻讀博士學位而焦慮或抑鬱。雖然博士被社會打上了“高知”的標籤,但是他們個人往往面臨着學業,經濟,生活的三重絕望。古人說“三十而立”,但這似乎完全沒有博士什麼事兒。此時,大多數博士還拿着微薄的補助,在實驗室中掙扎。面對着總是沒有陽性結果的實驗,文章屢投不中的慘淡現實,不滿意的環境,不確定的未來……這些都給在讀博士醫學生增加了難以言喻的壓力。

2019年《自然》雜誌報道博士生的焦慮和抑鬱正在加劇,網頁截圖

04 讓你追逐,更讓你懷疑的醫生工作

此外,醫生工作是道阻且長、艱辛複雜的。即使最終克服上述重重困難,終於博士畢業了。同時也完成了規培,順利找到了一份醫生的工作,也並沒有獲得想象中的滿足:這是一份既讓你追逐,又被你懷疑的工作。當前,很多醫生常年處於高負荷運轉狀態,有特色的門診甚至半天就要接診上百個號;有的外科醫生一臺手術有時要連續十幾個小時,一名醫生有時一天要連續完成好幾臺手術。另外,還有躲不開的幾天一輪的夜班(連續 24 小時值班)。

也許這些工作對於一個擅長看病的醫生還可以應付,然而,還要面對晉升上的艱難處境。在醫生的職稱評審中,論文要求甚至有“一票否決權”,成爲醫生晉升的“緊箍咒”。很多醫生在臨牀上出類拔萃,工作兢兢業業,但由於論文不達標,遲遲評不上高級職稱。所以,在繁重的臨牀工作之餘,醫生們還不得不爲發表文章犯愁,正所謂“不堪重負的駱駝”。

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是,醫生還面臨極大的執業風險。筆者曾在某三甲醫院親自目睹,一位挺着大肚子的懷孕女醫生在出門診,走廊外面排滿了焦急等待的人們,其中有個老大爺甚至還打着吊瓶,也許是身體不舒服,一直“哎呀,哎呀”地叫着;時不時地總會有人等不急進去診室裏面催,一旁的護士一直在解釋“你們出去再等等,還沒到你們的號。我們老師已經夠辛苦的了,懷着孕給大家看着病,你們再等等.......”衆生皆苦啊,醫生忙得暈頭轉向,病人等得焦頭爛額,而這僅僅是中國醫患矛盾的一個縮影。

一方面病人越來越不信任醫生,另一方面大多數醫生由於超負荷工作,都面臨着焦慮、職業倦怠、壓力大的常見心理問題,很多人最擔心的是出醫療事故。近幾年醫患矛盾更加激化,前有民航總醫院急診科副主任醫師楊文被殺害,後有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陶勇被砍傷,所以出現了此文開頭醫生圈“一片哀嚎,無限淒涼“的一幕。

最後,醫生薪酬待遇低。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總該從此修成正果、成爲人生贏家吧?也就是說這樣一份投入成本極高、辛勞又危險的職業,理應匹配較高的薪酬回報。然而,據人民日報報道,我國醫務人員最不滿意的是薪酬待遇。超過八成人員認爲自己的付出與薪酬不匹配。

在歐美等發達國家,培養一名醫生同樣需要高昂的時間和金錢成本,但是他們醫生的薪酬爲社會平均工資的的3-5倍,而我們國家衛生行業人員收入水平僅高於社會平均工資的18%。難怪網絡上流傳着“自己孩子學醫打斷腿”的論調,嗚呼,哀哉!

05 誰解其中味?

在中國,從醫學生到醫生的歷程,怎一個“苦”字了得。以上種種,不知哪一點擊中了現在的你?對此,葛均波曾發出呼聲“我們的醫學教育5年足夠了,之後再進行3年的規範化培訓,我個人認爲完成規範化培訓就應該獲得“醫學博士”,但是現在改革無法推進。我覺得能夠走通這條路對國家和國家醫學教育是有利的,對學生也是有利的,因爲學生就不要這麼辛苦,而且除了考試之外什麼都不會,科研、看病都不會”。

破繭成蝶往往是痛苦的,正如中國的醫療環境,此時還處在一個陣痛期。近兩年可以看到,雖然進程緩慢,醫療環境還是在一點點地改善,可能我們這一代的苦痛就因爲恰逢陣痛期。我們願意相信改革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是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道路是坎坷漫長的。

醫學的真諦

無論如何,醫生總要有人來當,也總會有人選擇臨牀醫學專業。至少目前,想要成爲一名醫生,必須經歷這一系列漫長又複雜的培養過程。痛苦和失望有之,但美好與溫暖總在不經意間打動我們的心。2020年10月16 日,久未露面的陶勇醫生出現在《朗讀者》第三季的先導片中,講述了他和王阿婆之間的故事:陶勇幫助王阿婆做手術恢復了視力。臨終前,阿婆託聯絡員帶給陶勇一句話,“這些年我一個人什麼也看不見,在黑暗中很孤獨,很想回家, 謝謝你,幫我找到回家的路。”

感動之餘,筆者不禁想問,醫學的真諦是什麼?對此,醫生們總是會回應這樣一句話:“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我想這不僅適用於醫生對病人,也適用於每一個走在醫學路上的人。當TA們在學醫的路上踉蹌前行的時候,誰來治癒、幫助、安慰傷痕累累,心灰意冷的醫生呢?

責編 | 蘇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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