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老了。她走不动了,无法沿着扶贫的水泥路步行进城了。那些坟头长满苍苔的祖先也是一样。

祖屋像一个百岁老太太。她皮肤日渐松软又黝黑无光,四肢无力地举起日出月落。落光了牙齿的石磨盘,平滑的嘴巴早已咬不动日常生活中的炒玉米、炒豌豆了。院子里的柿树也老了。每年冬天,他都不肯向西北风的竹竿认输并交出手心那几个捏干了水分的柿子。大年三十上坟时,他总会举着几盏灯油耗尽的小红灯笼欢迎我。这些也已风干的小红灯笼,就是老柿树给我的红包。这些红包透着几分喜庆,透着几分香甜。

祖屋屋顶青石兽身上的青衫越发显得单薄了。屋檐下,青石板周身被雨水的子弹打出的弹孔也越发显得深奥了。滴水穿石是一种朴素的爱的表达方式。男人是屋檐下的石头,女人是瓦沟里的雨水。石头的结局,无非是肉身上多了几只眼睛,灵魂变得平滑变得能够反射一些光芒。而雨水的结局,无非是把身心的全部重量都砸给石头,粉身碎骨之后再希望石头能够将其身心还原。在祖屋的屋檐下,滴水穿石并不仅仅只代表爱意永恒。它还代表着:一种延续、一种坚持、一种不舍……

祖屋前后的空地里杂草丛生。这些杂草,混序而生,它们似乎并不遵循某种章法,某种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的人伦。草木也是大地的子民。每年腊月,我都能吃上老家的腊肉。吃老家的腊肉,便能吃出老家草木的味道。草木将日月星辰吃了,猪将草木吃了,我又将猪肉吃了。到最后,我才是收割老家动植物的刀客之一。我就像一个饱受饥饿的浪人,想家了,我就隔着千山万水用近乎麻木的舌头舔一舔挂在天边的月亮。我也相信: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月亮,照着故乡的一切,也照着我眼前的一切。每当想家想得饿了,那天边的月亮便是我充饥的画饼。月亮早于我早于我的祖宗而存在着,月亮也将早于我的子孙而存在着,这是必然的。

祖屋老了。不能遮风挡雨的祖屋,她的衣兜里钻满了蛇鼠虫蚁。神桌上供奉的财神爷,也只好跟蛇鼠虫蚁们和谐相处。财神爷并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人的干预,雨水进退不必两难,四季的风进出也自由了。捕蛇者,以前是人现在是鹰。空荡荡的祖屋,荒无人烟,只有鸟鸣虫唱,只有砖头碰瓦块声,只有风的刀剥落铁钉的锈衣之声,只有月光抚慰众生灵的摩挲声……而这些声音,早已被挂在我走向诗意远方的路两旁的树上了。

不信你听:那些声音正在树心的喉咙绕圈奔跑,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七圈……

祖屋即便是老了,但她依然存在于某个我能找到的地方。和时光的奔跑是自由的,只是没有方向而已。我不可能像祖屋那样始终待在一个地方,守着那一片伸手摸不着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条从祖屋走向外面世界的路;也都有一条从外面世界回到祖屋的路。这两条路,有时候相同有时候不同。即便是不同,但其中某些段落或交叉或重叠,也都是事实必然。而我也早已不是上一次回到祖屋来的那个我了。

对于一个人而言,活生生的一生就像滴水穿石的过程;对于一个人而言,照耀过的时光越老,那么身上披着的泥土烧制的青瓦色的衣衫也就越单薄;对于一个人而言,越是牙齿松了视力模糊了就越想尝尝老家草木的味道,越想看清楚在老家蛇是如何吸老鼠的。就算是祖屋在时光的老去中坍塌了,但我希望祖屋脚下那片不变血色的黄土还没有变成灰尘远走他乡。今夜,我用笔的刀截断三根月光,当作燃不尽的线香,插在天地的大香炉,向佛祖许下这个小愿望,愿佛祖成全。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祖屋就更加老了走不动了。届时,祖屋就成了我回不去的出生地,祖屋就成了我百年后落草的山寨。在城里,我本身就是个山寨版的城里人。城里,并没有生我养我的那一根草根。正如看破红尘那样,即已看破了,那不妨就找一座庙修行吧。

一个人,来有来处,去有去处,来去归一之处便是祖屋,也无非是祖屋。

【作者:庞建国,洋县黄金峡人,现居广州。】

审核:故园之雪 编辑: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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