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小說裏,一支如椽巨筆,寫出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的音容笑貌、言行舉止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其中,也有不少人物,自始至終從未出場,作者只是通過書中人物之口,或敘述文字交代,這種側面描寫的方法,來完成對他們性格形象的塑造,卻同樣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例如李紈的丈夫賈珠、父親李守中,還有薛寶釵的父親薛公。

粗心的讀者,或許沒有注意到,寶釵的父親第一次在書中被提及,是在小說第四回,介紹四大家族文字後面括號裏的一行小字裏: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這段文字裏的薛公,就是薛寶釵的父親,他任的官職是紫薇舍人,他的兒子薛蟠現任的職務是“領着內帑錢糧,採辦雜料”,也就是個皇家採購商,可見是明顯的一代不如一代了。

那麼薛公的這個紫薇舍人,到底是個什麼官呢?實際上在我國古代,並沒有紫薇舍人這個官職,因爲紅樓夢爲避文字獄,一開篇就聲稱他的書是架空歷史朝代的,所以他自然可以信手一寫,無需顧忌。

歷史上的的紫薇舍人,實際是“紫微舍人”,並不是紫薇花的“薇”,和這個官職有關的最著名的一首詩,是白居易的《紫薇花》:

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

唐朝實行三省六部制,中書省是負責給皇帝起草詔書文告的。在我國古代星座體系中,紫微垣是天帝的所在,對應唐朝的行政中樞,就是中書省,因此中書省又被稱爲紫微省,其行政長官,又被稱爲紫微郎。

又因爲唐朝時,紫薇花被認爲是富貴之花,代表着吉祥美好,所以當時的長安城,廣種紫薇花,被稱爲紫微省的中書省,自然種的尤其多,所以纔有了白居易“紫薇花對紫微郎”的名句。這個紫微舍人即中書舍人,在明清時期,屬於從七品的官,相當於如今的縣長。

又因爲這一官職,具體是掌管撰擬誥敕的工作,所以需要有文學資望者擔任,因此書中的薛蟠雖不學無術,整日鬥雞走馬,白字滿口、粗俗不堪,但是他們薛家,卻是正宗的書香門第。

自這行小字之後,薛公再次被提及,同樣是在第四回:

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

爲什麼薛父重女輕男?這實在是因爲薛蟠太不成才: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

當年薛父在日,面對這樣一個既不成器又自小叛逆的孽障,想必氣也沒少受。因爲不讀書,又生得笨,還成日酒肉蒙了心,所以身爲皇商的薛蟠,人傻錢多,生意上的事,自然要喫虧:

各省中所有的買辦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而寶釵呢,因爲有薛父當年的慧眼識珠,所以她自小便飽讀詩書。以薛父學識之高、爲人之精,有了薛蟠這樣的頑劣之子,他未必不料到他們薛家,在薛蟠手裏,終有一天將會一敗塗地,所以纔對寶釵寄予厚望,爲薛家未雨綢繆。

由文中情節敘述我們可以推測,薛父在日,爲愛女寶釵規劃的人生之路可能有兩條,一是以淵博才學入宮充任才人贊善之職,二是嫁與富貴之家。

以他們這樣的詩禮書香之家,不管走哪一條路,有朝一日,這女兒對於孃家薛家,都能在危難關頭,施以援手,挽大廈於將傾。

若薛父不是英年早逝,他要是和寶玉這個未來女婿把酒閒話,想必對寶玉的那一番女兒家驚世駭俗的奇談怪論,會欣然表示尊重理解。

酒酣耳熱之際,也極有可能忘情道一句,“於我心有慼慼焉”,因爲他在自家女兒薛寶釵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身爲女兒家的所有優點。

在小說裏,寶釵的博學是出了名的,她精詩詞、懂繪畫、識戲曲、知佛理、擅養生,小說第二十二回,寶玉更是直接讚美寶釵無書不知。

最難得的是寶釵從不恃才而驕,她爲人行事隨和守分知禮,賈府上下,無一不說她好,就連潑婦如夏金桂者,亦知其凜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甘拜下風。

由此可見,寶釵爲人處事的智慧高明、滴水不漏,不論對敵對友,都已臻化境。

而這一切,當然都是拜薛父所賜,正因爲有了薛公開明的教育理念,和對女兒悉心的培養、寄予的厚望,我們才得以看到這樣一個幾近完美的賢良淑德的古代女子典範。

同樣出自官宦之門的李紈,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她的父親李守中,是國子監祭酒,這可是一個從四品的封建時代的最高學官。

這李府,自然也是書香門第,“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可是到了李紈父親這一代,思想竟頑固起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李紈便只讀了《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之類束縛女子思想行爲的迂腐書,認得幾個字就罷了。

後來青春喪偶的李紈,惟知侍親養子,寡居生活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最後,賈府敗落,李紈撇卻衆人,不管不問,做了一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她不是來自底層的劉姥姥,亦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薛寶釵,她不需要對賈府知恩圖報,亦做不到深明大義,她的世界,只有自己,只有他們孤兒寡母。

同樣來自官宦書香之家的,還有林黛玉。她的父親林如海,對於女子的教育方式,和薛父李父都不同,他既不認同女子讀書無用論,亦不認同女子讀書萬能論,他是典型的素質教育的踐行者:

妙在只有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

在林父看來,學習這事,要量力而行,不必強求,所以後來反映在小說裏,黛玉的學識明顯不如寶釵,她的爲人處事,亦不如寶釵玲瓏圓融。

設想一下,假如我們把這三位約到一起,開個沙龍,讓他們就女子教育問題,發表各自高見,李父一定要不屑一顧道,女孩子讀個什麼書,給她們弄本《女四書》,認得幾個字就罷了。

薛父見狀,一定要大搖其頭,鄭重其事道,讀書是大事,對於女孩子,尤其重要,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們只有發奮苦讀,才能改變自身和家族命運。

而林如海,對於他們二人的意見,當然都不以爲然,他一定要以黛玉的嬌弱之軀現身說法,語重心長道,再苦不能苦孩子,孩子健康快樂成長,才最重要,毛坦廠模式要不得。

只是,如今中國的父母,絕大多數都是薛公,都是讀書改變命運論的堅定擁護和貫徹執行者。

也確實,如果寶釵福澤深厚,她入宮爲妃或爲女官,以她的智慧才學,未必不可以榮華富貴加身,改變家族命運;如果賈府不是最終樹倒猢猻散,身爲寶二奶奶的她,亦未必不可以重振賈府,福廕薛家,成爲人生的最大贏家。

惜哉!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午夢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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